大荒以西，有山名招摇。
山无草木，土石尽赤，朝映霞而晚浴血，望之如巨兽伏卧。
其巅旧观一区，青墙灰瓦，瓦隙生蕨，蕨叶细长，似篆文乱镌。
观门常阖，门隙积尘，惟枯桃一株，独立庭中，皮裂如龟甲，枝屈如老龙，岁寒不润，岁和不春，然终岁不仆，人莫测其年岁。
观内止一楹，三清像蚀，金漆剥落，供案斜，香炉反，灯盏豆光，昏黄欲死。
梁间蛛丝交络，垂丝三西尺，风来则摆，拂面生凉。
石地旧缝，生细苔，滑不留足。
行者每扫，必以帚尖抵缝，沙沙之声，绕殿三匝，乃止。
行者无名，或自言姓沈，又言姓陆，更言姓王，人亦莫之究。
年似三十，又似西十，面白无须，眸子澹如止水，喜怒难窥。
着青布袍，袍色洗淡，补丁两重，针线绵密，疑出闺手。
腰悬空葫芦，绳脱色，结七耳，内无酒，亦无药，惟置一撮赤土，土含桃花瓣，瓣枯如蝶翼。
其居止之规，以寅时为始。
披衣下床，先扫庭除，再扫殿除，后扫阶除。
阶一百零八级，级级皆到，扫毕，则坐崖边看云。
云海朝起夕散，散时如败絮，行者观之，神色不动，似读无字书。
日坠归墟，紫气收尽，乃回观煮水，掰麦饼一半，佐以盐屑，便是夕餐。
餐罢，即阖门，卧藤榻，榻短于身，足露在外，亦不自知。
今年三月初七，山桃未花，归墟早潮。
行者扫第三遍落叶，忽闻石阶之下，有履声橐橐，非芒非葛，乃丝履踏石之音，轻而促，显是生人。
行者倚帚而立，但见雾中冒出一角锦袍，云纹浮动，玉佩叮当，再上一寸，则见金冠束发，面白唇红，年可十六七，眸子却澄澈，若冰下之水。
少年隔十步拱手，朗声道：“晚辈李观棋，中州万安城人，奉家祖之命，拜山求见招摇行者。”
语罢，再拜，袖中铜符半露，色如晚霞，隐有篆文。
行者目光掠过，仍拄帚而立，淡声曰：“山无行者，子误矣。”
少年不退，反进一步，双手捧符过顶，曰：“三十年前，家祖航归墟，遇黑风破舟，蒙恩公一剑断潮，全百口性命。
祖训：‘见符如见人，李氏子孙，永衔恩德。
’恩公头戴青竹笠，腰悬空葫芦，绳结七耳，地藏赤土，土含桃花。
祖言凿凿，晚辈不敢误。”
山风忽紧，枯桃枝戛戛作响，若老龙振鳞。
行者默然片刻，忽莞尔：“汝祖不言，吾几欲并树斩之？”
少年愕然，不知应接。
行者己转身，青衫扫石，飘然入观，抛下一语：“风大，入来。”
李观棋不敢迟，提袍趋阶，玉佩击石，清音碎玉。
及门，则见殿宇昏暗，像剥金，案缺角，灯影摇红，西壁萧然。
行者取半截竹筒，递与少年：“会扫地否？”
少年双手承之，怔怔点头。
行者自去廊下，提铁镬，舀清水，燃松枝，火噼啪作碎玉声。
李观棋卷锦袖，握竹帚，扫砖地，沙沙若春雨。
沙声未绝，行者己坐崖边，望雾。
雾自归墟升，先吞山脚，再吞林莽，最后浮到观前，若巨兽吐息。
雾中有脚步声，或远或近，轻如点水，重如鼓椎，似试探，似伺伏。
行者左手摩挲葫芦，右手拔塞，塞出“啵”一声，空洞无酒，惟桃花瓣一片，粘壁如干血。
李观棋扫毕庭除，负手立于殿槛，望行者背影，欲言又止。
行者不回首，只抬手，拍身旁石，石润如油。
“扫阶。
阶一百零八，少一，扣汝饼。”
少年面有难色，仍应喏，下阶，帚起帚落，沙沙复沙沙。
雾逐声而至，湿人衣袖，冷入骨缝。
行者徐饮葫芦，实则无酒，惟吸山风满口。
风过葫芦窍，作细细剑鸣，鸣声悠长，似远似近，与雾中脚步相和，如鼓应桴。
日影西斜，雾愈厚，阶愈湿。
李观棋扫至七十七阶，忽闻“叮”一声脆响，自玉佩出，佩上云纹裂一线，如冰乍破。
少年惊顾，则见雾中探出一指，指苍白，甲青紫，轻轻按向玉佩。
“退！”
崖边一声低喝，行者袖扬起，青衫鼓风，若片云横江，瞬息掠至阶前，葫芦口向下，赤土撒落。
土沾雾，雾如遭火，嘶嘶化白烟，指亦缩回，惟留冷腥气，似败血。
李观棋面色雪白，握帚柄，虎口震震。
行者挡其前，背若横崖，低声曰：“扫阶未毕，勿止。”
少年嗫嚅：“前、前辈……”行者侧首，眉目澹然，眸中却映寒星两点。
“雾未散，阶未净，汝活未活，皆在此帚。
扫！”
声不高，却如斧劈木，一字一痕。
少年胆颤，复俯首，帚落愈急，沙沙若骤雨打荷。
行者面对大雾，左手负后，右手垂葫芦，赤土己尽，惟剩空壳。
雾中脚步遽繁，似十人、百人、千人，环绕石阶，步步紧逼。
行者忽笑，笑意温温，若春冰初泮，低声吟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枯桃在庭，枝无花，干无皮，闻声却簌簌战动，若应远鼓。
“——非子之夭，乃子之杀。”
吟未绝，桃枝忽裂，裂处吐一线青芒，细如发，长三尺，随风一折，投入葫芦。
葫芦口收声，剑芒敛影，行者抬手，复塞之，佩于腰，回身，向少年曰：“阶扫几许？”
少年汗流满额，喘曰：“九、九十有六……”行者点头，解衣带，撕一幅青布，覆于裂佩之上，手指翻飞，瞬成七耳如意结，与葫芦旧结一般无二。
雾中脚步顿止，似失目标，少顷，徐徐退，如潮落沙，瞬息无踪。
夕阳裂雾而出，金光万道，阶上水痕尽化赤霞。
行者负手，立于霞中，背影被拉极长，首抵观门，若一道横天之索。
李观棋持帚，望霞中之人，忽觉世间万物皆小，惟此青衫可负山岳。
少年吸一口气，伏身拜倒，额触冷石，砰然作响。
“请收观棋为徒。”
霞光移，行者侧面，眉目被金线勾出，却仍澹然。
“吾不授徒。
然汝阶未扫毕，欠吾二饼，明日再补。”
言罢，徐步登阶，青衫拂过少年身旁，若一片云影。
夜至，招摇山风停雾散，天穹澄澈，星子大如黍米，低垂似可摘。
李观棋卧于殿侧偏房，榻硬如石，他却睁目良久，耳听隔壁行者翻转一声，继而寂然。
窗棂漏星，星光照帚，帚头残叶几瓣，似山桃未花之骨。
少年伸手，触叶，叶冷如铁，而心跳隆隆，若鼓槌击胸。
忽有低语，自隔壁来，细若游丝，却字字分明：“睡。
明日雾更重。”
少年屏息，半晌，侧身向内，握帚柄而眠。
夜过三更，招摇巅枯桃无风自动，枝影投窗，若老人伸臂，指间虚捻一丸寒星。
观外崖边，行者独立，青衫映星，色作深墨。
他拔葫芦塞，赤土己空，惟桃花一片粘壁，干若蝶骸。
行者以指尖轻叩，叩声三下，低唤：“阿吾。”
桃花颤，自壁脱落，随风旋起，飘向归墟方向，瞬息没于暗夜。
行者目送，久立不动，山月斜，将其影钉于崖石，细而长，似一道裂缝，裂缝之下，归墟潮生，暗涌拍岸，声如远鼓，如万鬼低哭，又如旧友敲门。
行者收目，转身回观，青衫拂过门槛，若刀划水，痕瞬息没。
观门阖，山月隐，招摇巅复归大寂，惟枯桃枝上，新裂之痕，渗出一点青乳，色若碧玉，夜凝为珠，悬而不落，似待晨晓。
山无草木，土石尽赤，朝映霞而晚浴血，望之如巨兽伏卧。
其巅旧观一区，青墙灰瓦，瓦隙生蕨，蕨叶细长，似篆文乱镌。
观门常阖，门隙积尘，惟枯桃一株，独立庭中，皮裂如龟甲，枝屈如老龙，岁寒不润，岁和不春，然终岁不仆，人莫测其年岁。
观内止一楹，三清像蚀，金漆剥落，供案斜，香炉反，灯盏豆光，昏黄欲死。
梁间蛛丝交络，垂丝三西尺，风来则摆，拂面生凉。
石地旧缝，生细苔，滑不留足。
行者每扫，必以帚尖抵缝，沙沙之声，绕殿三匝，乃止。
行者无名，或自言姓沈，又言姓陆，更言姓王，人亦莫之究。
年似三十，又似西十，面白无须，眸子澹如止水，喜怒难窥。
着青布袍，袍色洗淡，补丁两重，针线绵密，疑出闺手。
腰悬空葫芦，绳脱色，结七耳，内无酒，亦无药，惟置一撮赤土，土含桃花瓣，瓣枯如蝶翼。
其居止之规，以寅时为始。
披衣下床，先扫庭除，再扫殿除，后扫阶除。
阶一百零八级，级级皆到，扫毕，则坐崖边看云。
云海朝起夕散，散时如败絮，行者观之，神色不动，似读无字书。
日坠归墟，紫气收尽，乃回观煮水，掰麦饼一半，佐以盐屑，便是夕餐。
餐罢，即阖门，卧藤榻，榻短于身，足露在外，亦不自知。
今年三月初七，山桃未花，归墟早潮。
行者扫第三遍落叶，忽闻石阶之下，有履声橐橐，非芒非葛，乃丝履踏石之音，轻而促，显是生人。
行者倚帚而立，但见雾中冒出一角锦袍，云纹浮动，玉佩叮当，再上一寸，则见金冠束发，面白唇红，年可十六七，眸子却澄澈，若冰下之水。
少年隔十步拱手，朗声道：“晚辈李观棋，中州万安城人，奉家祖之命，拜山求见招摇行者。”
语罢，再拜，袖中铜符半露，色如晚霞，隐有篆文。
行者目光掠过，仍拄帚而立，淡声曰：“山无行者，子误矣。”
少年不退，反进一步，双手捧符过顶，曰：“三十年前，家祖航归墟，遇黑风破舟，蒙恩公一剑断潮，全百口性命。
祖训：‘见符如见人，李氏子孙，永衔恩德。
’恩公头戴青竹笠，腰悬空葫芦，绳结七耳，地藏赤土，土含桃花。
祖言凿凿，晚辈不敢误。”
山风忽紧，枯桃枝戛戛作响，若老龙振鳞。
行者默然片刻，忽莞尔：“汝祖不言，吾几欲并树斩之？”
少年愕然，不知应接。
行者己转身，青衫扫石，飘然入观，抛下一语：“风大，入来。”
李观棋不敢迟，提袍趋阶，玉佩击石，清音碎玉。
及门，则见殿宇昏暗，像剥金，案缺角，灯影摇红，西壁萧然。
行者取半截竹筒，递与少年：“会扫地否？”
少年双手承之，怔怔点头。
行者自去廊下，提铁镬，舀清水，燃松枝，火噼啪作碎玉声。
李观棋卷锦袖，握竹帚，扫砖地，沙沙若春雨。
沙声未绝，行者己坐崖边，望雾。
雾自归墟升，先吞山脚，再吞林莽，最后浮到观前，若巨兽吐息。
雾中有脚步声，或远或近，轻如点水，重如鼓椎，似试探，似伺伏。
行者左手摩挲葫芦，右手拔塞，塞出“啵”一声，空洞无酒，惟桃花瓣一片，粘壁如干血。
李观棋扫毕庭除，负手立于殿槛，望行者背影，欲言又止。
行者不回首，只抬手，拍身旁石，石润如油。
“扫阶。
阶一百零八，少一，扣汝饼。”
少年面有难色，仍应喏，下阶，帚起帚落，沙沙复沙沙。
雾逐声而至，湿人衣袖，冷入骨缝。
行者徐饮葫芦，实则无酒，惟吸山风满口。
风过葫芦窍，作细细剑鸣，鸣声悠长，似远似近，与雾中脚步相和，如鼓应桴。
日影西斜，雾愈厚，阶愈湿。
李观棋扫至七十七阶，忽闻“叮”一声脆响，自玉佩出，佩上云纹裂一线，如冰乍破。
少年惊顾，则见雾中探出一指，指苍白，甲青紫，轻轻按向玉佩。
“退！”
崖边一声低喝，行者袖扬起，青衫鼓风，若片云横江，瞬息掠至阶前，葫芦口向下，赤土撒落。
土沾雾，雾如遭火，嘶嘶化白烟，指亦缩回，惟留冷腥气，似败血。
李观棋面色雪白，握帚柄，虎口震震。
行者挡其前，背若横崖，低声曰：“扫阶未毕，勿止。”
少年嗫嚅：“前、前辈……”行者侧首，眉目澹然，眸中却映寒星两点。
“雾未散，阶未净，汝活未活，皆在此帚。
扫！”
声不高，却如斧劈木，一字一痕。
少年胆颤，复俯首，帚落愈急，沙沙若骤雨打荷。
行者面对大雾，左手负后，右手垂葫芦，赤土己尽，惟剩空壳。
雾中脚步遽繁，似十人、百人、千人，环绕石阶，步步紧逼。
行者忽笑，笑意温温，若春冰初泮，低声吟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枯桃在庭，枝无花，干无皮，闻声却簌簌战动，若应远鼓。
“——非子之夭，乃子之杀。”
吟未绝，桃枝忽裂，裂处吐一线青芒，细如发，长三尺，随风一折，投入葫芦。
葫芦口收声，剑芒敛影，行者抬手，复塞之，佩于腰，回身，向少年曰：“阶扫几许？”
少年汗流满额，喘曰：“九、九十有六……”行者点头，解衣带，撕一幅青布，覆于裂佩之上，手指翻飞，瞬成七耳如意结，与葫芦旧结一般无二。
雾中脚步顿止，似失目标，少顷，徐徐退，如潮落沙，瞬息无踪。
夕阳裂雾而出，金光万道，阶上水痕尽化赤霞。
行者负手，立于霞中，背影被拉极长，首抵观门，若一道横天之索。
李观棋持帚，望霞中之人，忽觉世间万物皆小，惟此青衫可负山岳。
少年吸一口气，伏身拜倒，额触冷石，砰然作响。
“请收观棋为徒。”
霞光移，行者侧面，眉目被金线勾出，却仍澹然。
“吾不授徒。
然汝阶未扫毕，欠吾二饼，明日再补。”
言罢，徐步登阶，青衫拂过少年身旁，若一片云影。
夜至，招摇山风停雾散，天穹澄澈，星子大如黍米，低垂似可摘。
李观棋卧于殿侧偏房，榻硬如石，他却睁目良久，耳听隔壁行者翻转一声，继而寂然。
窗棂漏星，星光照帚，帚头残叶几瓣，似山桃未花之骨。
少年伸手，触叶，叶冷如铁，而心跳隆隆，若鼓槌击胸。
忽有低语，自隔壁来，细若游丝，却字字分明：“睡。
明日雾更重。”
少年屏息，半晌，侧身向内，握帚柄而眠。
夜过三更，招摇巅枯桃无风自动，枝影投窗，若老人伸臂，指间虚捻一丸寒星。
观外崖边，行者独立，青衫映星，色作深墨。
他拔葫芦塞，赤土己空，惟桃花一片粘壁，干若蝶骸。
行者以指尖轻叩，叩声三下，低唤：“阿吾。”
桃花颤，自壁脱落，随风旋起，飘向归墟方向，瞬息没于暗夜。
行者目送，久立不动，山月斜，将其影钉于崖石，细而长，似一道裂缝，裂缝之下，归墟潮生，暗涌拍岸，声如远鼓，如万鬼低哭，又如旧友敲门。
行者收目，转身回观，青衫拂过门槛，若刀划水，痕瞬息没。
观门阖，山月隐，招摇巅复归大寂，惟枯桃枝上，新裂之痕，渗出一点青乳，色若碧玉，夜凝为珠，悬而不落，似待晨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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