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归刀

晨光熹微，穿透沈家古宅繁复的雕花窗棂，在铺着宣纸的长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九岁的沈清辞踮着脚，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案上，手里攥着一支比她手腕还粗的顶级湖笔。

她那头乌黑柔软的头发在头顶松松地绾成了两个小丸子，用与旗袍同色的石榴红丝带缠绕固定，丝带末端坠着小小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

此刻，她正对着二哥沈墨池刚完成的一幅《山居秋暝图》蹙起细细的眉毛。

墨迹未干，山水清雅，意境高远，己是上乘之作。

“这里，缺了点声音。”

她伸出沾了点墨渍的指尖，点在画中溪流处。

沈墨池一身月白长衫，温润如玉，闻言不仅不恼，反而含笑俯身，将宝贝妹妹抱到身旁的凳子上站稳，语气满是纵容与好奇：“哦？

我们小辞觉得，该如何添上这‘声音’？”

沈清辞也不客气，抓起一支小号的狼毫，蘸饱了清水，又在那浓墨处轻轻一蘸，手腕悬空，以极快的速度在溪流旁的岩石上点染皴擦。

不过寥寥数笔，水汽氤氲、苔痕湿润的感觉瞬间扑面而来，仿佛能听到溪水撞击岩石的淙淙之音。

沈墨池眼底闪过惊艳，揉了揉她其中一个发髻，“好一个‘以有形绘无形’，二哥服了。”

“那是自然。”

小清辞扬起下巴，明艳的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她转回头时，那双大眼睛便完全展露在人前——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瞳仁极大，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扬，勾勒出天然的娇俏。

最动人的是那眸色，并非纯粹的黑，而是在光下呈现出清透的琥珀色，仿佛将漫天星河揉碎了浸在清泉里，顾盼间流光溢彩，灿然生辉。

此刻这双星河璀璨的眼里，盛满了不谙世事的纯粹与灵动。

她今日穿了一件石榴红的苏绣旗袍，领口袖边滚着银线，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仿佛聚集了世间所有的光彩。

“咳咳。”

低沉的轻咳声自身后响起。

沈清辞回头，只见大哥沈墨渊不知何时己站在书房门口。

他身着墨色常服，身姿挺拔，沉隐内敛的气质与这古宅浑然一体。

“大哥！”

小清辞像只被惊动的雀鸟，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头顶的丸子头也跟着活泼地晃了晃。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几乎是一蹦一跳地飞扑过去，抱住沈墨渊的腿，仰起脸看他，那双星河般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帮二哥改画呢！”

“看见了。”

沈墨渊弯腰，轻松地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坚实的手臂上，目光掠过她发间轻颤的珍珠，声音沉稳，“昨日教你的棋谱，可记熟了？”

“早就记熟啦！

大哥现在要考我吗？”

她搂着大哥的脖子，咯咯笑起来，笑声清脆如玉石相击，驱散了这古宅最后一缕沉暮之气。

“用过早饭再考。”

沈墨渊抱着她往外走，沈墨池笑着摇头跟上，看着被大哥抱在怀里、那个穿着最亮眼红色的妹妹，眼中是全然的宠溺。

她是沈家唯一的明珠，是沉闷族规与厚重权势下，唯一鲜活、肆意、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精心呵护的色彩。

早饭后，沈清辞被允许去后山玩耍。

她像脱缰的小马驹，蹦跳着奔跑在初夏的山林间，头上的两个小丸子如同灵动的铃铛，随着她的步伐跳跃，惊起阵阵飞鸟。

玩累了，她便靠在一棵古老的桂花树下，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通体碧绿的玉埙——这是二哥搜罗来的小玩意儿。

空灵古朴的埙声在山间悠悠回荡，带着属于九岁孩童的、未经世事的纯粹与欢愉。

吹奏时，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灿然的眸子被遮掩片刻，更显得面容精致得不像真人。

忽然，埙声戛然而止。

小清辞微微蹙眉，灵敏的耳力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家族护卫队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比平日更显凝重。

她站起身，拍了拍旗袍上沾着的草屑，原本欢快跳跃的步伐收敛了些，但头顶那不安分的丸子头依然显露出几分孩童的稚气。

明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但并无惧怕。

在她的世界里，有父兄在，便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她转身朝主宅跑去，红色的身影在绿林中格外醒目，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刚跑回主宅院落，便见父母与两位兄长皆站在庭中，气氛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凝重。

父亲眉头紧锁，母亲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惧。

“爹爹，娘亲，怎么了？”

她小跑过去，拉住母亲微凉的手，丸子头上的丝带轻轻扫过母亲的手背。

母亲蹲下身，紧紧抱住她，力道大得让她有些不舒服。

“清辞，我的小清辞……”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沈清辞更加疑惑，抬头看向父亲和哥哥们，那双星河般的眼睛里满是懵懂，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扇着。

沈墨渊走上前，沉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清辞，家族有些麻烦事，需要你暂时离开家，去姑姑那里住一段时间。”

“姑姑？”

小清辞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她对这位姑姑的印象极为模糊。

“嗯。”

沈墨池接过话，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姑姑家在外面，有很多新奇好玩的东西，你会喜欢的。”

小清辞看着家人眼中化不开的凝重，虽然不明白“麻烦事”究竟有多麻烦，但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发髻上的珍珠随之轻晃：“好，清辞听话。”

沈墨渊亲自为她收拾行装，放入她最爱穿的几件亮色衣裙，又悄悄塞入几本她常看的棋谱和乐理书。

沈墨池则将那支碧玉埙仔细地包好，放入她的随身小包里。

临行时，母亲红着眼眶，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脸颊。

父亲沉默地拍了拍她的头。

沈墨渊将她抱上早己备好的、外观低调内里却极尽舒适的车，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清辞，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在哪，沈家都在你身后，无论何时，都要活下去。

等哥哥来接你。”

小清辞用力点头，丸子头也跟着重重一点，将这句话刻在心里。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生活了九年的沈家古宅，驶离了那个用爱与呵护为她构筑的琉璃世界。

她趴在后窗，看着站在宅门外、身影越来越小的亲人，看着那熟悉的飞檐翘角渐渐模糊，心里第一次涌上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并不知道，这一别，不是短暂的游玩。

身后是明月朗照的九重天阙，前方是即将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

那日她穿着最爱的石榴红旗袍，扎着活泼的丸子头，一蹦一跳地离开，像一团懵懂无知却炽热无比的火焰，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命途预定的、无法回避的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