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调查局来问我和翟穆愿不愿意给婚姻续约。
如果两个人都愿意,我们的婚姻会再延续五年;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位不愿意续约,那我们的婚姻将自动作废。
翟穆面无表情,一脸无所谓地对调查局的人说: 我愿意续约。
我看着他,从和我结婚那天起,我好像就很少看见他笑。
调查开始前我还听见他给全婉打电话,问她这次婚姻普查她要不要和她的丈夫续约。
我不知道全婉说了什么,但挂上电话后,翟穆像个木头人一样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
然后他今天选择和我续约婚姻。
他笃定我永远不会离开他,我永远都是他可以选择的备选项。
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然后我抬头对婚姻调查局的人说:
对不起,我不续约了。
1
这句话说出口,翟穆就愣住了。
似乎他从来没有预料会从我口中听见愿意之外的其它词。
在他看来,从他嘴里说出愿意续约这几个字,我就应该已经对他很感恩戴德了。
他脸色很难看,问我: 历星,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我不愿意续约了。
翟穆站在那里,漆黑的眸子盯着我,唇角往下,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是强忍怒意的表情。
当然,我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翟穆的怒意是因为他在乎我,他愤怒,只是因为我选择不续约损坏了他的面子。
大概还有一直很笃定的掌中之物突然做出他反应预料之外的事情的那种被忤逆感。
婚姻调查局的人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很快在本子上做出记录。为了确保无误,她在让我签字前又重复一遍确认: 历星女士,一旦决定不再续约,我们就会申请您与翟穆先生的婚姻作废。一个工作日后,如果没有改变心意,作废将正式生效。请问您是否确定?
我想我的神色应该很平淡。我点点头,说: 确认。
婚姻调查局的人点点头,在记录册上一边写一边说: 那这一周是您和翟穆先生的冷静期。期间您和翟穆先生不适宜住在一起,您需要我们提供住宿吗?
不用,我已经找好房子了。
婚姻调查局的人嗯一声,继续说: 好的,一周后我们工作人员会继续上门做最后一次意向调查,如果两位都保持如今的选择,那么婚姻就立即生效作废,如果两位改变想法,到时再走流程。
说完她抬头看着我,公事公办地问: 请问历星女士,您需不需要搬家协助?
搬家协助是委婉的说法。在婚姻法改变完善的过程中,曾经出现过一些不愿意续约的女士在离开时被家暴殴打的情况。所以后来婚姻局会给所有选择不续约的女士提供保护,名义上说是搬家协助,实际是确保女士在冷静期的人身安全得到保证,全看女士需不需要这项服务——当然也有一些是男士搬出去的情况。
这个房子是婚前翟穆的个人财产。我婚后用自己的钱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小公寓,所以理应是我搬出去。
翟穆再生气,还不至于动手。我摇摇头,说: 不用了,谢谢。
好的。婚姻调查局的人收起本子,离开前说: 那婚姻冷静期从当前开始生效。您有 12 小时的时间搬离住宅。如果 24 小时后检测到您和翟穆先生还未分居,那么冷静期时常会顺延一天。顺延超过三天,您和翟穆先生的此次婚姻作废申请就会报废。当然,如果您在这期间遇见阻碍和困难,可以随时联系我们进行援助。
我点点头,道谢,然后客气地送走她。
关上门转身的时候,翟穆还站在原地,他像个冰雕一样僵在客厅中间,浑身都散发着冷气,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关门声,他突然抬头朝我看了一眼。
这一眼彻骨冰寒,他的眼睛也黑黢黢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冷笑一声,问我: 历星,你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 对不起翟穆,没提前和你商量,但我确实不想选择续约婚姻了。
他的胸口急速地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的样子,但还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我,冷笑一声: 你以为你是谁?不续就不续,你以为我很在乎吗?
说完他又冷嘲一声: 这七天冷静期,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又巴巴地跑过来求我不要分开。
翟穆这话是有原因的,之前我们在一起时,曾经有过一次很大的分手——我提的,当然后来也是我主动去找他复合的。所以他今天会说出这样一句话,阴阳怪气地提醒我不要重蹈覆辙,我笑笑,没说话。
他看着我的反应,脸色又黑了一层,动了动唇,然后又忍下去了。
看来我这次选择不续约极大程度地伤到了翟大少爷的自尊心,因为他对我向来不以为意,此时脸上却一副恨不得过来咬死我的表情,就好像是我做了什么极大的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不过这事确实也是我做得不太地道,没有提前和他说一声。
实际上,我也是不久前才下定决定选择不续约的。
在这次婚姻续约普查的前一个月,我还很忐忑小心地问过翟穆愿不愿意续约,他当时的态度很自矜,斜睨我一眼,说: 怎么,你担心我不续约啊?
说完笑了: 那你这个月可要好好讨好我,下个月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我对翟穆一向很好,这是我习惯照顾人的天性,也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我的养父母是聋哑人,所以从很小的时候,不管有意无意,我总会将身边的人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这五年,我对翟穆就是这样。
翟穆曾在我面前说过:
历星,你真适合结婚。
适合结婚,这真不是一个夸奖的褒义词,但那时我一直说服自己这是翟穆脱口而出的无心之失。
我以为我会一直不在意的。
直到不久前。
翟穆大概也没想到我那天在家听见了他给全婉打的那通电话。我当时发烧,在房间里睡得迷迷糊糊,挣扎着起来去客厅倒水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通话。
他没开灯,眼睫低垂,是很失落又期待的样子,语气却装作满不在乎地问电话那边: 全婉,这次婚姻普查,你会和你的丈夫续约吗?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我看见他唇角的笑意一僵,只是好像电话那端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一样,他唇角那抹伪装的弧度一直没有放下来。
直到电话挂断,他唇角还维持着那可笑的弧度,他就那样握着挂断的手机,在客厅沙发坐了一整夜。
连我在家都没发现。
我也没出去,站在墙角处看他伤心了一晚上。
和翟穆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心里有人。他那个时候主动追求我,态度也很真挚积极。他长得帅,家世又好,我也不过是个俗人,在内心告诫自己无数遍不要陷进去之后,但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情若能自控,便不能谓之为情了。
我还是陷进去了。
我们在一起后他的态度就平淡下来,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所有的情侣都是这样。因为他会将我高调的发到所有的社交平台,陪我用幼稚的情侣头像,所有的节日都有很多礼物,然后他会给我拍照,高调地在所有节日秀恩爱。
虽然每次发完他都会魂不守舍的一样一直不停的看手机,但我从未觉得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发现真相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年,我听见他的朋友问他: 你听说没?全婉好像要结婚了。
那时我才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个门当户对的小青梅,只不过青梅清冷,在感情上一直很淡漠,只是专注于学业,大学抛下翟穆出国,然后和同实验室一位志同道合的师兄在一起了。
我听见他朋友继续问他: 全婉要结婚,你就要求婚了,婚姻不是儿戏,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翟穆当时表情挺消沉,他自嘲地笑笑,说: 娶谁不是娶,反正都不喜欢。
第二天,我就和翟穆提了分手。
他没问为什么,可有可无地耸耸肩,说: 好吧,既然你想分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当初全婉和他提分手要出国追求自己的梦想的时候,翟穆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去挽回,至今他的好兄弟有时还会拿这个来调侃他。
眼高于顶、从不服软的翟家大少爷,真的是卑微到骨子里,愿意接受异国恋,愿意每周往返美国,甚至他准备放弃国内的学业,追随全婉到国外去,只为了她不要离开他。
可惜他家里人还没怎么开口阻拦,倒是全婉先冷漠又不耐烦地对他说: 你闹够了没有?我是出去致力于我的个人研究,你现在又没办法申请好的学校,到时候究竟是你陪我,还是要我浪费时间去陪你?翟穆,我没时间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不要这样幼稚了。
翟穆那时候还是个为爱情愿意一腔孤勇的少年人,执意办理手续,陪全婉一起出了国。
只不过一年不到,他就重新回国了。
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除了水土不服,和全婉有精神上的鸿沟外,全婉对她实验室的一位师兄很有好感。
翟穆是带着一身伤回来的。
不过好在富家大少爷,试错成本几乎没有,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人生都有无数次机会从头再来。
他进入一所国内重点大学,成了我的同学。
那时我一直不知道翟穆为什么要追我,后来才知道,因为当时全婉和她的那个师兄在一起了,他自暴自弃,身边需要一个女朋友来较劲和疗伤。
我是当下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长得漂亮,成绩好,性格好,很容易为他在社交平台上扳回一城,重要的是家里条件不是太好——这样的女孩子,往往自尊心比较强,日后他要是想甩掉,也不会死缠烂打。
知道真相后我就和他提了分手,翟穆说的没错,我这样的女孩子确实自尊心比较强,日后他要是想甩掉我,我绝对不会死缠烂打。
但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我家里出事,我养父母出车祸病危那段时间,是翟穆帮我处理的。
当时距离我们分开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让人忙得焦头烂额,通宵加班几乎是家常便饭,所以接到家里人出事的电话时,因为长久没有休息好加上低血糖和刺激,我晕了过去。
同事将我送到医院后,给翟穆打了电话。
因为我忘记将通讯录的备注改过来。
翟穆也来了。
他就是这点好,不管当初我和他提分手时再怎么难堪,他也能维持一种风度翩翩的气度,听说前女友有事情,也能立马赶到医院来。
后来是他陪我回老家,陪我和肇事车辆的司机打官司,那时候我养父母住在 ICU,每天一大笔的费用也是他帮我垫的。
后来我养父母没撑过去,后事也是他陪着我处理的。
体贴入微,仔细周到,这就是他们这种富家公子的风度。
那时候我看着他,在心里想,就是他了吧。
就是他了吧,除了不爱我,他其实没有任何缺点。
而且步入社会后,我承认我自己的思想观念也有了很大的改变。
以前的我说一不二,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不喜欢,容不下灰色地带的存在,可和翟穆分手后,我也尝试过和其它男人接触,但大多数人都是权衡利弊,我的家庭背景,对我聋哑养父母的考量,大多男人接近我,不过是为了这幅皮相的短择而已。
所谓上司给我介绍的青年才俊,也不过是拿我买一个顺水人情而已。
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吗?
对养父母刚去世,工作压力大到极点的我来说,好像也不是太重要。
所以我问翟穆: 我们复合可以吗?
翟穆愣了愣,然后我们就复合了。
后来全婉结婚半年后,我们也结婚了。
一直到今天。
2
翟穆出去了。
从我选择不续约,他站在客厅中间胸膛不断的起伏仿佛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忍不住踹了一脚沙发,又冷冰冰的看我一眼后,他就出去了。
临走前他冷笑着对我说: 既然不续约,那就把你的东西全部收拾干净,我希望我回来后,这栋房子里再也不会有关于你的任何痕迹了。
翟穆没发现,这几天,我其实已经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运到自己的那个小公寓里了。
剩下的其实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东西。
翟穆走了之后,我开始逡巡屋子,把自己的痕迹一点点消灭。
阳台上的一盆盆绿植,客厅的木雕,给翟穆买的针灸机,沙发上的抱枕,卧室里的小熊摆件,书房里的电脑和充电器,浴室里的毛巾和凉拖……
一起生活时没察觉到,但如今细细望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的羁绊好像比想象中的更深。
毕竟结婚在一起也已经五年了。
这些细碎夹杂的小东西,是我们亲密无间相处五年的最佳证物。
我将它们收在一个大袋子里,然后丢到了小区的垃圾处理站。
都处理好之后,拉着行李箱站在玄关门口,我回头望了一眼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家里,摇头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我感谢翟穆陪我的这五年。
闺蜜腰子在楼下等我,我拖着行李箱上车时,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本来都以为你要这样一直忍下去了,都忍了五年了,怎么突然又忍不下去了?
怎么突然又忍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好像就是突然间,感觉累了。
和翟穆结婚的时候,我知道他不爱我,但总觉得时间抵万难,而且虽然嘴上说着不过是因为除了不爱我,他是当下我的最好选择,但他帮我处理养父母的事情,帮我跑前跑后,那时看着他,我总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我们或许会相互习惯彼此的陪伴,他会喜欢上我。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怎么会那样的绝情又长情。
绝情是对我,长情是对全婉。
当然我和翟穆结婚的这些年,全婉从没联系过他,那种存在于小说中在男女主结婚后出现幺蛾子的白月光事件,从未在全婉身上出现过。
所以我很清楚,我不是追妻火葬场文里的女主,翟穆也不是男主。
他只是,真的,单纯的,不喜欢我。
哪怕我在这段婚姻里付出多少,将他照顾得再无微不至,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心态,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去窥视全婉的社交账号。
她很少更新状态,每年可能只更新两三条,都是和研究或者家人一起庆祝的照片。
她看起来状态非常好,照片中的她永远噙着自信大方的笑,身上是那种高智人群特有的从容淡定,她看起来很幸福。
她的寥寥几条状态,每次都是一更新就出现翟穆的点赞。
就好像他跟我一样,也在守着全婉的动态一样。
曾经有一次翟穆过生日,我为他精心准备了一个生日惊喜,他在庆祝结束后喝醉了,回来他当着我的面坐在沙发上给全婉打电话,我听见那边很冷静的女声,她淡淡地听完翟穆的倾诉和想念之后,先说了一句生日快乐,顿了顿,然后又说: 翟穆,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你要学会珍惜眼前人。
后来翟穆醉醺醺地抱着挂断的手机窝到沙发上,那时候我站在三步开外的客厅看着这一幕。
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我羡慕全婉,她冷静、博学、有目标,懂得自己想要什么,或许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喜欢她。
可惜我是历星,我出生平凡,人生唯一称得上主角的波澜就是出生被人抛弃,但好在被善良的聋哑夫妇收养,虽然穷,但他们很爱我。
我没有什么大志愿,不会想终身投入某项没有结果的研究造福人类,我只想普普通通地生活,找个好工作,拿高薪给养父母过上好日子,嫁个好人生个孩子,普普通通地平凡终老。
什么时候觉得忍不下去了?想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