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龄的贵女们有一个赌约,赌她出嫁后几年会香消玉殒。
可直到我快及笄了,阿娘还是活得好好的。
曾经的赌约最长的一年也过去了。
阿娘却在这时被父亲的三个妾室害到垂危。
我将自己推销给了后院龙潭虎穴的混世小公爷,只求换阿娘一命。
原本以我的家世,连公府门槛都攀不上。
可主母一听是我是阿娘的女儿,当即便拍板敲定。
只因这些年阿娘能安然度日,皆是我替她争斗。
1.
公府那位曾挽弓射大雕的县主娘娘亲自骑红马陪我去抢阿娘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闯入内宅,远远听见呜咽哭声。
一进门,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悲泣。
我已顾不得身边身居高位的贵客,嚎啕着奔向卧房。
出来时,头缠白布,眼角是干的,只见泪痕。
父亲与三位姨娘正簇拥在贵客身边,低眉顺目。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将管家的对牌与印章,交给了三位姨娘中最美貌的那个。
阿娘临终前,最属意您当家,还请您不要辜负了她的期望。
从今往后,这内宅之事便拜托柳姨娘了。
柳姨娘双手接过,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仗着貌美,整日高昂着头,十次里有十一次不拿正眼看人。
平日也是最喜欢与我呛声的。
此时那高傲如孔雀般的头颅却叫管家的职权轻易压低。
看我的眼神亲近如亲女,已然将自己脱胎成续弦嫡妻。
姑娘放心,我未出阁时便是当家的一把好手,如今终于有施展之地了。
你且擎好,姨娘定会将姐姐的丧事操办得风风光光
她又哭了几声我可怜,还没出嫁就没了娘。
说的好像我娘的死跟她没关系似的。
随即一阵风般张罗开我娘的丧事,东令西斥,好一副大娘子的做派。
浑然不顾在场各异的目光。
父亲是外男,不好在县主跟前多待,只见了礼便告退。
其余人也无资格接待县主,随之离开。
唯余我陪侍这位降尊纡贵的客人。
姑娘节哀,到底没能救下你母亲,本县主虽有心,却无力左右生死。
言下之意,是她已践诺,哪怕结果不如人意,我也要履约。
我手捧那盏沏到浓红的枫露茶,施然跪下。
您已经尽力了,是阿娘福薄。姜嫖骤然丧母,心中爱重无所寄托,娘娘慈爱亲和,今后我愿如从前侍奉阿娘那般孝敬您。
还请娘娘垂受姜嫖一片拳拳之心。
方才那一出,便是交给县主的投名状。
过了好一会儿,腕都酸了,茶也温到恰好入口。
才等来手上重量一轻。
县主满意地啜饮了一口茶,又亲自将我扶起来。
好孩子,可怜见儿的。
往后,我便是你的母亲。
你不必再这般事事熨帖,时时紧绷。
想哭便哭吧,你是我的女儿,没有人可以指摘你。
我又嗵地跪下,伏在她膝上失声痛哭。
阿娘……
她想展现慈母的姿态,我便要被触动到涕泗横流。
不将戏做全,接下来的戏又该怎么唱下去呢?
2.
柳姨娘正是上头的时候,为了讨好我,巩固大权。
将阿娘的葬礼办得极为体面。
下葬时挑挑拣拣,请风水先生在祖坟里定位。
先生挑选了一处风水宝地,说此地女利,葬者必诰命加身。
话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柳姨娘急于立贤名,纵使眼馋也还是故作大度,决定将阿娘葬于此处。
父亲却在此时跳出来阻止,说阿娘短寿不吉,不宜葬进祖坟。
柳姨娘终于有理由将这宝地昧下,装模作样地惋惜。
叫先生另找一处好地方。
却没见父亲说这话时,搂着孩子的徐姨娘,弱柳扶风的何姨娘,都偏过头去。
一句诰命加身,叫三个女人眼热。
最终阿娘葬在了青山观后一处安稳地,清幽宁静。
青山观是公主出家修行之处。
我为阿娘守墓二十七日,就住在这里。
小宛回去为我取衣裳,欢欣得像小雀。
家里为了那块墓地闹起来,主君都住在官衙躲清静了。
我烧了三柱香敬告阿娘。
您嫁的不是良人,连祖坟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竟然藏着一块大凶之地。
父亲之所以不表态,是因为他自己也看中了那块地。
他何尝不知道自家祖坟平平?所以这么多年后代也平庸。
既出了一块风水宝地,管它女利男利,都得利他自己。
可惜。
以后无论谁葬在那里,都会遗祸子孙的。
此时就开始为此争抢,未免太早,实在浮躁。
等他们死了,我就把他们棺材叠棺材,全葬在那里。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谁也不用争了。
3.
父亲一共有三妾。
柳姨娘美貌,徐姨娘有子,何姨娘是心心相印的有情人。
这三个女子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
唯一的缺点便是娘家都对他无所助益。
于是他又哄骗了阿娘这个出了名的傻白甜,来填补这个缺漏。
可内宅之中哪里还有阿娘的立足之地?
出嫁前年,有外祖家护着,一切倒还相安无事。
第年,外祖父外调出京,家中的魑魅恍如没了封印般开始作祟。
阿娘虽单纯,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起初也能应对一二。
可自从她生下一双儿女,内宅之中的争斗愈发不择手段。
哥儿叫人害死,阿娘大受打击,精神溃败。
我再机敏也终是年幼,又是小辈,天然矮了一头,许多事儿心有余而力不足。
阿娘勉强能自保,稚儿却时刻暴露在危险中。
于是我去信请外祖母家将姐儿接走抚养。
为此挨了一记重掌,掉了几枚乳牙。
从此开始与三位姨娘周旋。
这么多年,竟生生守住了管家权。
叫她们心存忌惮,不敢轻易对阿娘出手。
终究百密一疏。
太妃素爱修行,为了死后飞仙,要三对年龄不同、字契合的男女充当座下金童玉女。
父亲急求升官,攀权附贵,将我的字递了上去。
偏偏就选中了我。
明明数日前还接到外祖母来信,说为我挑中了好郎君。
阿娘说等太妃修行结束,便带我归宁,好好待些日子,商议我的终身大事。
却没想到,寥寥数日,再归来时,她却病重垂危。
父亲不愿我救治,让妻妾失和之事传出家门,坏了他多年内宅安宁的名声。
堵了我所有的路,叫我求告无门。
我将自己待价而沽,卖给燕国公府。
门房欺我家世不显,可我知道,县主一定会选我的。
终究还是太晚了。
可日子还要过下去。
4.
在青山观中,我日日茹素清修,每日晨起去为阿娘上香扫墓。
与女道们同吃同住,接待香客,俨然已经融入。
这日清晨,我正在阿娘的坟前换贡果,扫落叶。
耳边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
小仙姑,你知道如何回观吗?
我回头,便见一个衣着绯红的公子,逆光站在台阶上。
此时山中之晨,湿雾朦胧。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见我面带警惕,将手中竹帚护在身前。
他眉眼含笑: 是我唐突了,这后山从前常来,不知今日为何兜兜转转迷了路。
还望小仙姑能指点迷津。
我手指微松。扫开竹林旁的落叶,一瞬间似拨开云雾,露出一条小路来。
今日雾重,近来又添了新冢,格局有变,原路而返只怕更偏。
若想回观,自此而上可直达角门。
我侧身回避,也不难忽视他一瞬间微睁的双眼。
他自台阶而下,擦肩而过时,突然向我躬身: 多谢仙姑。
待人踏入那条小路,我清扫着阿娘坟前的枯枝落叶,将其尽数堆放在小路入口处。
那条小路便神奇地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待雾气被光驱散,万籁俱寂,我上了三柱香。
阿娘,这便是你女婿了。
虽不是您看中的,我也不属意,但还算是仪表不凡。
嫖儿得嫁高门,您可高兴?
那墓碑石料冷,晨时的雾凝在上面。
此时温度渐高,便结了水珠,慢慢往下流。
我用袖子蘸干,口中喃喃: 别哭,别哭……
我拿的住。
少有人知,燕国公府小公爷严筠喜好奇门遁甲之术。
所创的一门阵法至今仍是禁军操练必学技,他出了名抗拒入仕,不愿署名,只留化名,可少年人哪里忍得住不留痕呢?
我在他常走的小路上摆此阵,他见了眼熟,总忍不住一探究竟。
却不料阵法叫人改了,非但不能破,还越走越深。
直至阵眼处,与我相见。
想起方才人走后仍数度回头、停步,落在我身上探究的眼神。
我想,这第一步棋,我走的好极了。
5.
依本朝律例,父母丧者,儿女一年内不得行嫁娶。
若先有婚约,婚期恰在孝期内,则酌情改为四十九天。
我与县主有约在阿娘咽气前,婚期定在两月后。
常年修身修心的观主柳眉倒竖: 叫姑娘刚取了孝布就盖盖头,家里有人要死了着急冲喜吗?
青山观主,是阿娘的旧友,亦是当初打赌的贵女之一。
她久居道观,不问世事,只知严筠是京城拒嫁榜榜首,却不知为何为榜首。
你那日见了人,可是什么混账种子?若真是个虎狼窝,悔婚也罢。
大不了来青山观出家,同我作伴,也好过在四方牢笼厮杀。
任她县主再彪悍,公府再势大,大得过观门牌匾后的皇家?
我摇头: 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她不解,既如此,又为何会登上京城拒嫁榜榜首?
姨母可记得,每月初七都会有位姑娘带着儿子来上香?只在观后的树上许愿。
似乎是有这么个人,还捐了银子认了根树枝,专给她一个人挂。
我看向窗外,参天古树上的红绸带与树叶一般密,随风飘起,蔚为奇观。
那是严筠的糟糠妻。
观主手中的陶杯落在竹席上,湿了一片。
我扶住她要拍桌而起的手臂,细细道来。
说是糟糠妻,也不算。
只是这位小公爷自小爱混迹市井,不问前程,更不愿入仕。
一心只想做个普通人,去过平凡人生,于是为自己假作了商人户籍,装的落魄。
旁人还以为他只是纨绔,谁承想高门里真的会出这样一个混不吝。
竟然就着这样的身份在外头娶妻,辟了一门家室。
直到生了孩子去衙门登户籍时,上官才觉得事情棘手,捅到国公府去。
县主原只想将事儿压了,婚前纳妾有了庶长子,虽然于礼不合,却也不算严重。
小公爷本人却不愿意,对那女子情根深种,无论如何也要给人正经名分。
闹出了好大动静儿,名声一下子变得臭不可闻。
哪个好人家愿意将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家?
一来小公爷平庸,往后最多降等袭爵当个富贵闲人,性子又这样不拘。
高门大户每一个得青眼的儿女都有自己的作用,怎么会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二来他先娶了平民妻,又这样看重,不愿让其委身做妾,往后姑娘进了门,又如何论正侧嫡庶、妻妾尊卑?
若真的任由他一夫二妻,那岂不是出嫁女连带娘家满门都成了笑话了?
三来县主眼光挑剔,她是亲王之女,嫁了显赫的国公府,偏偏生下这么个让人头疼的混世魔王。
若换了旁人,门当户对的找不着,低娶一个差不多的也就罢了。
她却不将就,按照她的话,儿子都已经这样了,若是再找个差不多、撑不起的儿媳,这个家才要完了。
听者都糟心,更何况我这个即将要嫁进去的人。
观主还想再劝,我将新斟的茶水喂到她嘴边。
罢了,你即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絮说,只是涉及终身,姑娘切要三思再三思、珍重再珍重。
她交给我一沓信件,具是从外祖家寄来的。
想也不想都知道,是来劝我勿要冲动误终身的。
我怕自己动摇,干脆尽数拿去当火引子。
有一封烧到一半,掉出一枚铁木笺。
好一个负心薄幸的女子。
我只当没看见,火钳一挑,那木笺便落进柴禾里,极慢地燃成灰烬。
6.
出嫁那日,看着往来的权贵,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他教导我,严筠注定是个富贵闲人,可这样的高门大户,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自己吃的肚圆。
因此他要我出嫁后为娘家筹谋,有何好处都往家里搂一搂。
为父子嗣单薄,你母亲福薄,留不住嫡子。往后能为你撑腰的,只有康儿。
只有姜家强盛了,你才能在婆家立足,互惠互利,最好不过了。
康儿便是徐姨娘的儿子,也是姜家独子。
左右都屏退了,我对镜涂抹着艳红的口脂。
是了,姜家只剩康儿这一根独苗。
父亲不悦: 我春秋鼎盛之年,说独苗为时尚早。怪只怪你母亲无能,没能一举得男,好容易生下,又护不住,才使我至今只有一个儿子。
即使你为你母亲鸣不平,也不该诅咒父亲。
所以他明知道在刚丧母的女儿面前说她亡母的坏话是错的。
却还是要一踩再踩。
我沉沉朝他看去。
可是父亲,若你知道自己这一生只会有这一个儿子,当初还会眼睁睁看着徐姨娘失手摔死我那幼弟吗?
自然不会。
当时他以为,摔的那个是女孩。
谁叫这个让他不喜的正妻,生儿子还要带个拖油瓶,才叫人摔错了。
都是她不好。
刚生出的一丝悔意被强行压下,我的话还是戳到了父亲的痛处。
他举起巴掌威胁我: 人死如灯灭,你还揪着不放。再胡说道,别怪为父让你在这大喜的日子哭着出门。
我已非能被莽力威胁的幼童,继续逼问。
这么多年了,您难道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自阿娘与徐姨娘后,后院再无人开怀?
找个大夫看看吧,您也不年轻了,若是再生不出来,便该早做打算。
康儿这孩子可不好管。
听说十二岁就开始眠花宿柳了。
断子绝孙是姜家的报应。
我的不识相,让父亲觉得威严受到挑战。
我叫你住嘴什么时候轮到当女儿的来教父亲做事了?
他抬手便要掌掴我。
我举起尖锐金簪以对,他毫无防备。
等他想收回手的时候,金簪尖头已经没入手掌数寸。
反了反了你竟敢伤父以为自己攀了高枝便敢犯上我要治你忤逆重罪
他痛到面容扭曲,但面对我手上锥子一般的金簪,还是畏缩了,不敢再动手。
我将磨了三天的簪子擦了擦插回发髻。
疼痛会让人冷静,女儿这是在救姜家。
父亲以为自己打的是女儿的脸,可若是盖头叫风吹了,丢的便是国公府的人。
高门大户,手指缝里漏些都能喂饱蛀虫,自然一根汗毛砸下来也能毁灭他。
门外有人催妆,我披上盖头,点到即止。
有些事儿说清楚了他反而不愿意接受事实。
半遮半掩,他自然会忍不住自己探究。
跨过门槛前,我最后望向他。
您不该放任她们害死我阿娘。
现下她们就要为你的正妻之位打破头了。
都说患难见真情。我很想知道,后院起火,您会先舍弃哪一个?
7.
我的嫁妆是母亲的嫁妆,和当年诸多贵女打赌输了送来的赌注。
当初打赌的一个都没押中,因而赌资全归阿娘。
康儿还小,徐姨娘也不舍得他背我,推拖过去。
我本想就这样出门子,耳边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心脏叫人猛地一攥。
在下桓州瞿氏,乃姑娘外祖家牧氏表亲。
今携牧氏添妆而来,受老太爷、太夫人所托,背姑娘出门。
瞿观微。
正是阿娘为我看中的,也是我自己属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