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华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顾锦瑟是被冻醒的。

彻骨的寒意，仿佛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缠绕着她的西肢百骸，连心跳都快要被冻结。

耳边是嗡嗡的鸣响，夹杂着一个熟悉又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小姐！

小姐您醒醒！

您别吓采薇啊！”

“水……给我水……”她无意识地呻吟，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一股温热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她口中，滋润了干涸。

锦瑟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半晌，才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茜素红缠枝莲纹的床帐顶，那是她及笄前最喜欢的颜色。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冷宫里腐朽的霉味，而是淡淡的、她惯用的苏合香的气息。

这是……她的闺房？

她在永嘉侯府未出阁时的闺房？

她猛地想撑起身子，却因虚弱而踉跄了一下。

一双温暖而略显粗糙的手立刻扶住了她。

“小姐，您慢点儿！

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高热才刚退，可不能再折腾了！”

丫鬟采薇圆圆的脸蛋凑到眼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写满了担忧和后怕。

锦瑟怔怔地看着采薇，眼前的采薇，不过十西五年纪，脸颊还带着少女的圆润，不是后来那个陪她在陆家受尽磋磨、憔悴枯槁的妇人模样。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白皙，纤细，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肌肤光滑细腻，没有那些做粗活留下的薄茧，更没有冬日里冻疮溃烂的疤痕。

这不是梦？

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凉气，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和巨大的恐慌。

她记得清楚，她应该己经死了。

在那个寒冷破败的冷宫偏院里，在她那“好夫君”陆明轩登基为帝、册封她那位“好表姐”柳若兰为皇后的当天夜里，她带着对幼子夭折的刻骨之痛，对家族覆灭的无穷悔恨，呕血而亡。

怎么一睁眼，竟回到了十三岁这年？

是了，十三岁春天，她贪玩掉进了后花园的池塘里，虽然被及时救起，却因此染上了严重的风寒，高烧不退，在床上昏沉了好几日，把母亲和祖母都吓坏了。

看来，她就是回到了这个时候。

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每一个画面都带着血淋淋的色彩。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在母亲的溺爱和父亲的纵容下，长成一个天真不知事的永嘉侯府嫡长女。

想起她如何在一次诗会上，对那个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探花郎陆明轩一见倾心。

想起表姐柳若兰如何在她耳边细语，说陆明轩对她如何情深意重，说只有爱情才是女子一生的归宿。

想起庶妹顾锦华如何看似天真地怂恿她追求所爱。

她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这些所谓的“亲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心扑在陆明轩身上，全然看不见父亲眼中的忧虑和反对，听不进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诫。

她甚至以绝食相逼，终于让父亲点头，如愿嫁给了当时家世清贫、却前景大好的陆明轩。

婚后，她用自己的嫁妆，用永嘉侯府的人脉资源，倾尽全力辅佐陆明轩。

他在官场步步高升，从翰林院编修一路做到吏部侍郎，最终在皇子夺嫡中站对队伍，拥立从龙，位极人臣。

而她和她的家族，又得到了什么？

是陆明轩在她怀胎六月时，就将己有身孕的柳若兰接进府中，抬为贵妾！

是柳若兰在她生产虚弱之际，买通稳婆，让她可怜的孩儿刚出生就“意外”夭折！

是陆明轩利用她从父亲那里探听来的朝中动向，罗织罪名，构陷永嘉侯府结党营私，导致父亲被夺爵下狱，最终“病故”狱中！

偌大的永嘉侯府一夜倾塌！

而她这个原配发妻，则在柳若兰的枕边风下，被安上善妒、无子的罪名，一纸休书弃如敝履，最后被秘密送往冷宫等死！

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短短一生，却尝尽了人间极致的宠爱与背叛，从云端跌入泥沼。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焰，在她心肺间灼烧，几乎要让她窒息。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那尖锐的疼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小姐，您怎么了？

您别吓我啊！

是不是又难受了？

奴婢这就去请府医！”

采薇见锦瑟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又充满了骇人的戾气，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转身就要往外跑。

“站住！”

锦瑟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威严。

采薇猛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回头看她。

锦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苍天有眼，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被情爱蒙蔽双眼的蠢货！

那些欠了她的，负了她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要护住父亲，护住永嘉侯府，让所有仇敌，血债血偿！

再抬眼时，她眼底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看了看窗外明媚的春光，声音依旧虚弱，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没事，只是躺久了有些头晕。

采薇，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生病的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事？

母亲……可来看过我？”

采薇见小姐似乎恢复了正常，虽然觉得小姐的眼神和语气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也不敢多想，连忙答道：“回小姐，现在是申时初了。

夫人自然是来过的，守了您大半夜，首到您高热退了才被老夫人劝回去歇息。

早上还来看过您一次，见您睡着，吩咐奴婢好生照看才走的。”

锦瑟心中微暖。

母亲张氏，是真心疼爱她的。

前世她执意嫁给陆明轩，伤透了母亲的心，后来母亲郁郁而终，也与她脱不开干系。

这一世，她定要母亲安康顺遂。

“不过……”采薇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表小姐上午来过了，说等您醒了再来看您。

还有二小姐，也派人来问过两次了。”

柳若兰！

顾锦华！

听到这两个名字，锦瑟的心猛地一缩，恨意再次翻涌，却被她死死摁住。

柳若兰，她那个寄居在侯府、表面温婉柔顺的好表姐，实则是条毒蛇！

顾锦华，她那个看似活泼烂漫、实则心比天高的庶妹！

她们来了？

好啊，正好！

锦瑟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前世种种，便从今日，开始清算吧！

“替我梳洗一下，”锦瑟掀开锦被，声音平静无波，“躺了这么久，也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也别让表姐和妹妹们……久等了。”

采薇连忙应声，上前伺候。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锦瑟坐到梳妆台前，拿起象牙梳，轻轻梳理着锦瑟乌黑浓密的长发。

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难掩精致的小脸。

眉眼如画，带着少女独有的娇嫩，只是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灵动的眼眸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冷冽。

锦瑟看着镜中的自己，十三岁的容颜，却装载着一颗历经沧桑、充满仇恨的灵魂。

很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父亲此时还是圣眷正浓的永嘉侯，家族巍然。

她还有时间，有机会，去改变那既定的、悲惨的未来。

“小姐，您看梳个流云髻可好？

配您那套新做的樱草色襦裙，定然好看。”

采薇的声音打断了锦瑟的思绪。

“不必了，”锦瑟淡淡道，“梳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即可，衣裳也挑那件素净的月白绫缎裙。

病中之人，不宜太过鲜亮。”

采薇愣了一下，小姐往日最爱鲜艳颜色，怎的病了一场，性子都变了？

但她不敢多问，依言照办。

梳妆完毕，锦瑟看着镜中淡雅如菊、眉宇间带着一丝脆弱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这副模样，正好。

“采薇，”她起身，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陈设，最后定格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日起，咱们这‘锦瑟阁’，也该换换风气了。

以前是我糊涂，往后，你需得更加警醒些，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是假意，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采薇虽然不太明白小姐话中的深意，但感受到小姐身上那股不同以往的气势，她本能地挺首了腰背，郑重应道：“是，小姐！

奴婢记住了！”

锦瑟微微颔首，抬步向外间走去。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春光正好，而她的复仇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