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襄阳

1948年6月的豫东平原，正被一场裹挟着硝烟与热浪的风暴撕裂。

华东野战军的榴弹炮群在黎明时分撕开天际，炮声像滚雷般碾过商丘城郊的麦田，金黄的麦浪被气浪掀得翻涌，麦粒混着泥土与弹片落在焦黑的阵地上——这股硝烟味顺着东南风飘了千里，最终落在襄阳城的汉江上，让这座浸在湿热里的古城，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躁动。

襄阳城西的“益生堂”药店后巷，青石板路被午后的日头晒得发烫，踩上去能听见鞋底与石板黏连的细微声响。

苏晓兰蹲在竹筛前翻晒金银花，指尖捻着干燥的花苞，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巷口飘。

巷口正对西城门，往日里只站两个哨兵的城门楼，此刻挤满了挎着中正式步枪的国民党兵，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每隔五步就有一个士兵来回踱步，靴底碾过路面石子的“咔嗒”声，在蝉鸣聒噪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晓兰掌柜，这薄荷得晾到啥时候？”

帮工老刘端着木盆从后厨出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他鬓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手里的薄荷叶子还沾着晨露，却不敢敞开晾——昨天隔壁粮铺的王掌柜，就因为把粮袋摆在门口通风，被宪兵队说成“私藏粮食通共”，连人带粮都被拉走了。

苏晓兰指尖一顿，金银花的碎末簌簌落在竹筛里。

她抬头时，眼底的慌乱己被平静覆盖，只伸手拨了拨竹筛里的药材：“再晾半个时辰，最近潮气重，晒不透要发霉的。”

说着起身拍了拍靛蓝布裙上的药末，目光掠过城门楼上新架的重机枪，“老刘，前堂要是有人来抓药，先记着方子，我去后屋整理下药箱——下午得去城郊给张奶奶送哮喘药。”

老刘应了声，转身时忍不住叹气：“这日子啥时候是头啊？

康泽司令上个月刚到，就把城门关了大半，现在又开始抓壮丁，昨天我去买米，看见王屠户家二小子被按在地上揍，哭得喊娘，宪兵队的人还拿枪托砸他……”苏晓兰没接话，转身进了后屋。

这是间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靠窗摆着张掉漆的旧木桌，桌上码着二十多个贴了红纸条的药罐，“当归甘草川贝”的字迹都是父亲苏振邦生前写的。

墙角立着个深棕色樟木药箱，漆皮剥落处露着里面的木头纹理，边角还有一道浅褐色的弹痕——那是1946年父亲在荆门传递情报时，被特务开枪打中的印记，当时子弹擦着药箱而过，却没能躲过后来的围剿。

她将药箱抱到桌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道弹痕，像是在触碰一段滚烫的记忆。

那年她才十八岁，父亲蹲在院里给她修风车，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父亲脸色一变，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信封塞进她的衣领，低声说“交给巷尾李爷爷”，然后拿起药箱冲出院子。

她躲在门后，看见父亲被三个穿黑衣服的特务追着跑，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再后来，就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飘落的槐树叶。

首到上个月，一个穿灰布衫的货郎来药店买甘草，趁老刘转身的功夫，将一张叠成方块的密信塞进她手里。

信上只有一行字：“接‘夜莺’代号，摸清城西火力，伺机传布防图。”

她才知道，父亲不是普通的医生，而她，从接过密信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这条隐蔽战线的延续。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苏晓兰迅速收敛心神，翻开药箱底层的夹板——那里除了密信，还藏着块黄铜怀表。

表壳被磨得发亮，表盘上的指针停在三点十分，那是父亲牺牲的时间。

她将怀表贴在胸口，冰凉的金属贴着温热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体温。

“爹，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她在心里默念，指尖轻轻转动怀表的旋钮，“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承诺被牢牢扣下。

与此同时，襄阳城中心的绥靖区司令部里，一场压抑的会议正濒临爆发。

这座原本是清代知府衙门的建筑，此刻被刷成了刺眼的黄色，门口站着挎着冲锋枪的卫兵，院内的石榴树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却透着股肃杀的气息。

会议室里，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扬起满室的烟味与汗味，康泽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像鹰隼般扫过底下垂着头的军官。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黄呢军装，领口的中将星徽在灯光下闪着冷光，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可镜片后的眼睛却没有半分温和。

桌案上摊着张豫东地区的地图，红色的箭头从开封指向商丘，旁边用蓝笔圈着“黄百韬兵团邱清泉兵团”的字样，只是那些蓝圈旁，都被密密麻麻的红叉覆盖。

“豫东的战报你们都看见了！”

康泽猛地一拍桌子，搪瓷茶杯里的茶水溅出来，在地图上洇出深色的印记，“黄百韬被围在睢县，邱清泉部在太康寸步难行，华中剿总把第12兵团调走增援，现在襄阳城里还有多少能战的兵力？

你们心里没数吗？”

坐在下首的第163旅旅长李树正瑟缩了一下，军帽下的额头满是冷汗。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军棍，声音发颤：“司令，我旅在之前的‘清剿’中损失惨重，现在能集合的只剩两千人，而且……而且士兵们士气低落，昨晚还有三个新兵跑了，抓回来的时候，还带着老百姓给的窝窝头……跑了？”

康泽的声音陡然拔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看你们是把‘党国军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他猛地站起来，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走到李树正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从今天起，凡逃兵者，斩！

不仅要斩逃兵，还要查！

查清楚是谁在给他们递窝窝头，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是谁在通共！”

说着，他转头看向站在角落的特务营营长张怀志。

这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立刻立正敬礼，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请司令放心，卑职立刻带人全城清查！

药店、茶馆、粮铺这些人多眼杂的地方，重点查！

凡是和共党有过牵连的，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先抓起来再审！”

康泽冷哼一声，重新坐回主位，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襄阳城的轮廓：“李树正，你现在就下令，让第163旅剩下的人撤回城内，放弃外围的三个据点！

还有104旅，让他们明天中午前必须赶回襄阳，少一个人，我唯你是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军官，“另外，通知宪兵队，加大抓壮丁的力度，城防工事必须在十天内加固完成——襄阳是华中的门户，丢了襄阳，你们都得去南京军事法庭受审！”

李树正脸上露出难色，嘴唇动了动：“司令，抓壮丁的事……城里百姓己经怨声载道了，昨天还有人在城墙下贴传单，说‘康泽不死，襄阳不宁’，要是再逼得紧了，恐怕会出乱子……出乱子？”

康泽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他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啪”地拍在桌上，“那就把贴传单的人找出来，当众枪毙！

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命硬，还是我的枪硬！”

他的手指摩挲着手枪的扳机，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李旅长，现在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豫东一败，共军下一步肯定要打襄阳，我们没有退路。”

李树正不敢再反驳，只能低头应道：“是，卑职这就去办。”

会议散后，康泽独自留在会议室里。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卫兵正将一箱箱弹药搬进库房，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图上襄阳城的位置，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照片，照片上是他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女儿穿着粉色的连衣裙，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女儿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柔软，可很快又被坚决取代。

“美兰，等我守住襄阳，就接你们来团聚。”

他低声说，将照片塞回口袋，转身对着门外喊：“备车，去西城门！

我要亲自去看看城防工事。”

此时的河南新野，一片茂密的杨树林里，中原野战军第6纵队某团团长李正罡正趴在地上，手里拿着支铅笔，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画着地图。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脸上，映出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盯着远处的地形。

“团长，纵队的电报又来了！”

通信兵小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军帽歪在脑后，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电报。

他跑得太急，裤腿上沾着泥点，怀里的手榴弹晃悠着，差点从弹袋里掉出来。

李正罡接过电报，快速扫了一眼，然后将电报塞进胸前的衣袋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军装上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这件军装还是去年打洛阳时穿的，左胸的位置有个弹孔，是当时通讯员替他挡了一枪留下的。

“纵队命令我们加快速度，三天内必须赶到汉水流域集结，还要摸清襄阳外围的火力部署，特别是城西的虎头山和凤凰山。”

小陈兴奋地凑过来，眼睛里闪着光：“团长，这么说咱们这次真要打襄阳了？

我听说襄阳城特别难攻，有三道城墙，还有护城河，是不是真的啊？”

他才十九岁，去年刚从河北农村参军，还没参加过大规模的攻城战，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了期待。

李正罡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小陈的肩膀。

他的手掌粗糙有力，是常年握枪和握锄头留下的痕迹：“能不能打，得看咱们摸得准不准。”

他指着远处一道起伏的山梁，“看见那道山梁了吗？

从这里到汉水，要经过虎头山、凤凰山和马鞍山，每个山头都可能有敌人的碉堡，我们得把这些都画下来，标清楚火力点和兵力部署，这样纵队才能制定作战计划。”

小陈点点头，跟着李正罡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团长，你说襄阳城里的敌人会不会知道咱们要来？

他们会不会加派人手守那些山头啊？”

“肯定会。”

李正罡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拿出水壶，拧开盖子递给小陈。

水壶是缴获的日军装备，上面还刻着日文，“康泽是个老狐狸，他在国民党里混了十几年，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豫东战役牵制了他们的主力，华中剿总把第12兵团调走了，他们就算想加派人手，也没那么多兵力。”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严肃，“而且，咱们在襄阳城里还有自己人，他们会帮我们摸清城里的情况。”

小陈眼睛一亮：“是地下党同志吗？

我听说他们可厉害了，能在敌人眼皮子底下传递情报，比咱们还危险。”

李正罡想起之前接到的情报，提到襄阳城里有个代号“夜莺”的联络员，负责传递城防图。

他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小陈的后背：“别分心，加快速度，天黑前我们要赶到虎头山脚下的王家村，找老乡问问情况。”

两人继续往前走，杨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像是从豫东方向传来的，提醒着他们，这场战争离他们并不遥远。

李正罡看着手里的简易地图，心里清楚，他们现在每多画一个火力点，每多摸清一条小路，将来攻城时，战友们就少一分危险。

他握紧了手里的铅笔，指节微微泛白，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那里，是襄阳的方向。

夜幕渐渐降临，襄阳城笼罩在一片昏暗的灯光下。

城墙上的探照灯来回扫射，像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照亮了城墙下的护城河。

河水泛着冷光，映出城墙的影子，像一条蛰伏的巨蟒，盘踞在汉水之畔。

苏晓兰提着药箱，从城郊的张奶奶家回来。

刚走到巷口，就看见两个穿黄军装的宪兵站在“益生堂”的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名单，正和老刘说着什么。

老刘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不停地比划着，像是在解释什么，可那两个宪兵却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老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苏晓兰心里一紧，脚步却没有停顿。

她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露出温和的笑容，快步走上前：“两位长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个宪兵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粗声粗气地问：“你就是苏晓兰？”

他的军帽歪在头上，领口的风纪扣没系，腰间的皮带松松垮垮的，手里的步枪垂在身侧，枪口对着地面。

“是，我是这家药店的掌柜。”

苏晓兰点点头，将药箱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扣着药箱的边缘——那里，藏着她下午在张奶奶家画的城西火力分布图，用米汤写在一张草纸上，夹在当归药材里。

“不知道两位长官找我有什么事？

是不是家里有人不舒服，要抓药？”

“抓药？”

另一个宪兵冷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名单，“奉张怀志营长的命令，全城清查通共分子！

我们接到举报，说你经常去城郊，和不明身份的人接触，你老实交代，那些人是谁？

是不是共党？”

苏晓兰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知道，一定是下午去张奶奶家时，被特务盯上了。

张奶奶家住在城郊的山脚下，平时很少有人去，除了她这个医生，就只有几个放牛的老乡。

她强作镇定，笑着说：“长官说笑了，我是个医生，城郊的张奶奶得了哮喘，好几年了，我每个月都要去给她送药，这附近的街坊邻居都知道。

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张奶奶，她今年七十多岁了，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问？

我们自然会去问。”

那个宪兵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抢苏晓兰手里的药箱，“不过现在，我们要搜查你的药店，还有你的药箱，看看有没有通共的证据！”

苏晓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将药箱抱得更紧了。

她知道，一旦药箱被打开，里面的火力分布图就会暴露，不仅她会有危险，张奶奶和其他帮助过她的老乡也会受到牵连。

“长官，药箱里都是给病人准备的药材和工具，还有一些贵重的西药，要是随便搜查，弄坏了药材，耽误了病人的治疗，这责任……恐怕您承担不起吧？”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却依然强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卑不亢。

那个宪兵被她说得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张怀志骑着一匹黑马走了过来，身后跟着西个穿黑衣服的特务。

他看见苏晓兰，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然后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苏掌柜，好久不见啊。”

苏晓兰心里一沉，她认识张怀志——去年冬天，张怀志的母亲得了风寒，来药店抓药，当时她还趁机套过他的话，知道他是康泽身边的红人，负责特务工作，手段狠辣，不少地下党同志都死在他手里。

“张营长，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她故作惊讶地问，手指却悄悄将药箱的搭扣扣紧。

“奉命清查通共分子。”

张怀志看了一眼那两个宪兵，眉头皱了皱，“你们先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两个宪兵连忙应了声，转身就走，连招呼都没打。

张怀志盯着苏晓兰，目光像刀子一样，似乎要把她从里到外看穿：“苏掌柜，听说你父亲苏振邦是共党？

1946年在荆门被我们抓住，后来……张营长！”

苏晓兰打断他的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然保持着镇定，“我父亲己经去世两年了，他生前就是个普通的医生，靠着这家药店养家糊口，不知道什么共党不共党的。

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查，当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街坊邻居都来送过行，药店关了三天门，这些您都可以去问。”

“查？

我当然会查。”

张怀志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不过现在，我要搜查你的药店，还有你的药箱。”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碰苏晓兰手里的药箱，“苏掌柜，你最好配合点，不然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苏晓兰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缩了，一旦退缩，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