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往西三十里，有座荒山，名叫枯骨岭。
名不虚传。
嶙峋的怪石像一根根戳破地皮的肋骨，歪歪扭扭地杵着，黑黢黢的，不见几棵像样的树，只有些半人高的枯黄蒿草，风一过，呜咽咽地响，带着股洗不掉的泥腥和隐约的腐坏气。
少年背着几乎与他等高的柴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
他叫林晚，镇上人都叫他“灾星”，“瘟神”，或者干脆是“那催命的”。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克死了多少，只记得懂事起，身边就空荡荡的。
爹娘、爷奶、邻家玩伴、甚至某天多给了他半块馍饼的老乞丐……都陆续没了。
去年，镇上唯一肯收留他劈柴换口饭吃的李木匠，也在他送去一担柴后，莫名染了恶疾，三天人就没了。
从此，他只能躲进这人人畏惧的枯骨岭，与豺狗争食，同孤魂为伴。
柴捆很沉，粗糙的麻绳勒进他单薄的肩胛，磨破了旧衣，也磨破了皮肉，渗出血丝，混着汗，火辣辣地疼。
他抿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低着头，只盯着自己那双破得快散架的草鞋，不敢看天，也不敢回想。
山风更疾了些，卷起地上的砂石，打在脸上，微微的刺。
他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际。
那片铅灰色的云层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沉甸甸地覆盖下来。
胸口突然一阵憋闷，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每一次，只要他稍稍靠近旁人，或者旁人心生一丝怜悯待他好些，这种感觉就会出现。
然后，便是无可避免的灾殃。
他猛地回头，望向青牛镇的方向。
镇子轮廓模糊，但镇口那几棵老槐树还依稀可辨。
今天，似乎是镇上的集市日？
心口那股冰冷的攥握感，骤然收紧！
“不……”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几乎就在同时——轰！！！
一道惨白得刺眼的雷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阴沉的天幕，不是劈向山岭，而是首首落向青牛镇的方向！
那雷光粗得骇人，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暴烈气息，将半个天空映得一片死白。
雷声紧随而至，不是寻常的炸响，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巨锤砸烂血肉骨骼的可怕声音，震得林晚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他僵在原地，瞳孔缩成了针尖。
雷落之处，正是镇口，集市的方向。
柴捆从肩上滑落，砸在地上，散乱开，他也浑然不觉。
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浑身冰冷，血液都像是冻住了。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百年。
雨点砸落下来，起初是豆大的、稀疏的几颗，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哗啦啦地笼罩了天地。
雨水冲刷着枯骨岭的污秽，也冲刷着远处那片刚刚经历雷劫的土地。
林晚像一尊石像，立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他破烂的衣衫，浸透他冰冷的身体。
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终究，还是连最后一片能远远望见的、有烟火气的地方，也失去了。
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晌午，林晚才像一具行尸走肉，挪下了枯骨岭。
他不敢回镇子，只敢远远绕到镇子另一头的山坡上，朝那边望。
哪里还有什么镇子。
原本炊烟袅袅、屋舍俨然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焦黑的深坑，边缘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
坑底是融化的、重新凝结的琉璃状物质，和厚厚的灰烬。
几段残破的、焦黑的墙壁孤零零地立着，像墓碑。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和焦糊气味。
死了。
都死了。
因为他。
他只是……他只是昨天，在镇子边缘，从一个看着他有些犹豫的菜农手里，用三捆上好的干柴，换了两块最糙的麦饼。
就只是这样。
林晚站在山坡上，望着那片巨大的、死寂的焦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哭，也没有喊。
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他转身，走进了枯骨岭的更深处。
比野兽更像野兽。
他嚼着苦涩的草根，啃着树皮，饮着山涧里浑浊的水。
他躲避着一切活物，哪怕是一只山鼠，一只飞鸟。
他睡在冰冷的石缝里，听着夜枭凄厉的啼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也许，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一年。
某一日，他在一处从未踏足过的偏僻山谷里，发现了一点异样。
谷中弥漫着淡淡的、与周围死寂格格不入的湿润水汽。
循着水汽走去，拨开一层厚厚的、带着毒刺的藤蔓，后面竟隐藏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洞口里，有微弱的光透出。
他犹豫了很久。
里面会是什么？
更深的绝望？
还是即刻的死亡？
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蜷缩起身子，一点点爬了进去。
通道初极狭，才通人。
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不大的洞窟，洞顶有缝隙，透下天光，照亮了中央一汪小小的水潭。
潭水清澈见底，泛着奇异的、乳白色的光晕，丝丝缕缕的灵气从水面升起，让整个洞窟都充满了盎然生机。
水潭边，生长着几株他从未见过的植物，叶片碧绿，脉络中仿佛有光华流动。
这里的空气，吸进去，胸口那常年冰寒的滞涩感，似乎都缓和了一丝。
世外桃源？
不。
对他而言，这只是又一个即将被他玷污、毁掉的暂栖之地。
他蜷缩在离水潭最远的角落，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洞外传来脚步声，还有说话声，由远及近。
“……师兄，此地灵气异常，定有灵物！”
“小心些，枯骨岭这等死寂之地，出现如此生机，事出反常。”
两名身着青色道袍、仙风道骨的修士，手持罗盘般的法器，循着灵气波动，找到了这里。
他们轻易发现了被林晚拨开过的藤蔓，看到了那个洞口。
当先那名年轻些的修士，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率先钻了进来。
“师兄！
快看！
是‘石乳灵潭’！
还有伴生的‘凝露草’！
年份不下百年！
我们发了！”
他狂喜地扑向水潭边那几株灵草。
年长些的修士紧随其后，目光扫过洞窟，立刻看到了蜷缩在角落、如同阴影一部分的林晚。
“有人！”
年长修士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为何在此？”
林晚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污秽却掩不住清秀，但此刻写满了绝望与死寂的脸。
他看着这两个闯入者，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荒芜。
年轻修士也注意到了林晚，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嫌恶：“哪里来的小乞丐？
滚出去！
这里的东西不是你能染指的！”
年长修士却更为谨慎，他盯着林晚，手中罗盘法器上的指针，竟开始微微颤抖，指向林晚时，泛起了不祥的暗红色光泽。
“不对……”年长修士脸色骤变，“他身上……有极其浓郁的‘死煞’之气！
莫非是……传说中的‘道损之体’？”
“道损之体？”
年轻修士一愣，显然也听过这种传闻，脸色瞬间白了，“克尽亲缘，道途崩损，近之者必遭横祸的……”他的话还没说完。
洞窟猛地一震！
轰隆——！
头顶的岩壁毫无征兆地开裂，巨大的石块裹挟着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目标并非林晚，而是那两名修士所在的位置！
“小心！”
年长修士反应极快，身上瞬间亮起一道淡青色的光罩，同时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师弟。
巨石砸在光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光罩剧烈波动，明灭不定。
年轻修士被推得一个趔趄，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庆醒，他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腥臭的阴风从中呼啸而出！
同时，那汪平静的石乳灵潭如同沸腾般翻滚起来，乳白色的潭水化作漆黑，伸出无数只扭曲的、由阴煞之气凝聚而成的鬼手，抓向两人！
“是地煞阴脉爆发！
怎会如此巧合！”
年长修士目眦欲裂，勉力支撑着护罩，抵挡着巨石和鬼手。
年轻修士慌忙祭出一柄飞剑，斩向抓来的鬼手，剑光与鬼手碰撞，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洞窟内，乱石崩飞，鬼影幢幢，煞气弥漫，宛如炼狱。
而这一切灾祸的中心——林晚，依旧蜷缩在那个角落。
落石诡异地绕开他，鬼手对他视而不见，地陷也止步于他身前尺许。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冷漠地看着因他而起的毁灭。
年长修士的护罩终于支撑不住，在又一块巨石的撞击下轰然破碎。
他喷出一口鲜血，被煞气侵入体内，脸色瞬间变得乌黑。
“走！
快走！
离开他！！”
他用尽最后力气，对着师弟嘶吼。
年轻修士早己吓破了胆，闻言转身就想冲向洞口。
可他刚迈出两步，头顶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空间裂缝悄然出现，如同最锋利的刀刃，轻轻划过。
年轻修士的身体僵在原地，脸上惊恐的表情凝固。
下一刻，从他的眉心到胯下，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随即，整个人齐整整地分成了两半，鲜血内脏哗啦流了一地。
年长修士看到这一幕，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他惨笑一声，被后续涌来的煞气彻底吞没，化作一具漆黑的枯骨。
洞窟内的震动渐渐平息。
巨石停止了滚落，地陷合拢，潭水恢复了清澈，鬼手也消失无踪。
只有满地狼藉，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林晚慢慢站起身。
他看着那两具尸体，看着他们身上华丽的道袍变得污秽破碎，看着他们带来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飞剑和罗盘法器黯淡下去，跌落尘埃。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默默走过去，俯身，从年长修士化为枯骨的手指上，褪下了一枚灰扑扑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指环。
又从旁边捡起了一本兽皮封面的、边缘被煞气腐蚀了些许的古旧书册。
《引气基础》。
他拿着这两样东西，走出了这个短暂的、被他带来的死亡所填满的“桃源”。
外面，天光刺眼。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指环和书册。
这就是……仙缘？
用两条人命，和一个镇的湮灭，换来的……仙缘？
他抬起头，望向高远得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天空，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东西。
不是希望。
是冰冷的，执拗的，近乎诅咒的决绝。
他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既然这天，这道，不许我凡尘安稳。
那我便……踏上这仙途。
看看是你先磨灭我，还是我先……撕碎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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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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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伴生的‘凝露草’！
年份不下百年！
我们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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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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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长修士却更为谨慎，他盯着林晚，手中罗盘法器上的指针，竟开始微微颤抖，指向林晚时，泛起了不祥的暗红色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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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损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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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头顶的岩壁毫无征兆地开裂，巨大的石块裹挟着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目标并非林晚，而是那两名修士所在的位置！
“小心！”
年长修士反应极快，身上瞬间亮起一道淡青色的光罩，同时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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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如此巧合！”
年长修士目眦欲裂，勉力支撑着护罩，抵挡着巨石和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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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快走！
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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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修士早己吓破了胆，闻言转身就想冲向洞口。
可他刚迈出两步，头顶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空间裂缝悄然出现，如同最锋利的刀刃，轻轻划过。
年轻修士的身体僵在原地，脸上惊恐的表情凝固。
下一刻，从他的眉心到胯下，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随即，整个人齐整整地分成了两半，鲜血内脏哗啦流了一地。
年长修士看到这一幕，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他惨笑一声，被后续涌来的煞气彻底吞没，化作一具漆黑的枯骨。
洞窟内的震动渐渐平息。
巨石停止了滚落，地陷合拢，潭水恢复了清澈，鬼手也消失无踪。
只有满地狼藉，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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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两具尸体，看着他们身上华丽的道袍变得污秽破碎，看着他们带来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飞剑和罗盘法器黯淡下去，跌落尘埃。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默默走过去，俯身，从年长修士化为枯骨的手指上，褪下了一枚灰扑扑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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