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车间里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
往常开工前半小时，是工人们最热闹的时候，泡茶的、聊天的、检查设备的，喧闹中透着一种惯性的松弛。
但今天，大部分人早早站到了自己的机床前，沉默地做着准备工作，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不安。
偶尔交谈，也是压低了声音，目光不时瞟向车间主任办公室那扇绿色的木门。
张建国主任还没来。
陈启明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拿出工作服换上。
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昨天他出了风头，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未必是所有人乐见的。
“启明，”赵东凑过来，声音很低，“听说张主任一早就被叫到厂部开会去了，肯定是说精简的事。”
陈启明点了点头，系好工作服的扣子。
他注意到平时几个喜欢围着张主任转的班组长，今天也显得有些焦躁，聚在角落里低声说着什么。
“陈启明！”
一个声音突然在车间门口响起，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厂部技术科的一个年轻办事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纸，脸上没什么表情：“张广坤副厂长让你去一趟厂部办公室，现在就去。”
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启明身上。
有同情，有担忧，也有幸灾乐祸。
赵东紧张地扯了扯陈启明的袖子。
陈启明心里也是一沉。
李大爷的警告言犹在耳，没想到张广坤的动作这么快。
他定了定神，对那办事员道：“好，我马上过去。”
脱下刚穿上的工作服，他在一片复杂的注视中，跟着办事员走出了车间。
去往厂部办公室的路似乎格外长。
办公楼是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走廊高大宽敞，但墙皮剥落，地板踩上去发出空响。
办事员把他引到一扇挂着“副厂长”牌子的深棕色木门前，敲了敲。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不高却透着威严的声音。
陈启明推门进去。
办公室很大，摆着厚重的办公桌、皮沙发和文件柜。
墙上挂着几面锦旗和安全生产的奖状。
张广坤副厂长坐在办公桌后，大约五十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色的中山装，脸上没什么笑容，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走进来的陈启明。
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着，这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陈启明站在办公桌前，微微垂着眼，保持着这个时代下级见上级应有的恭敬姿态，但腰板挺首。
“张厂长，您找我？”
他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张广坤终于停止了敲击桌面，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陈启明同志，昨天下午，三车间的C620机床，是你修的？”
“是的，张厂长。”
“谁批准你擅自拆卸主要生产设备的？”
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不知道厂里的设备管理规定吗？
万一拆坏了，导致生产彻底瘫痪，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一连串的质问，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陈启明抬起头，目光平静：“报告张厂长，当时设备己经停机，严重影响生产。
车间主任张建国同志在现场，我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检修的。
维修过程也遵循了操作规程，并且成功排除了故障，恢复了生产。”
他把张建国抬了出来，点明了结果，不卑不亢。
张广坤眼睛眯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能如此镇定地回应。
他哼了一声：“默许？
规矩就是规矩！
如果每个人都凭一点小聪明就乱动设备，厂子还不乱套了？
恢复生产是结果，但违反程序是事实！
功过不能相抵！”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语气稍微放缓，却更带深意：“小陈啊，我听说你平时表现还是不错的，比较踏实。
年轻人有钻研精神是好的，但要用在正地方。
现在厂里情况复杂，风向不明，更要谨言慎行，遵守纪律。
不要被人当枪使，出了头，摔得也重，明白吗？”
这话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敲打了，暗示他不要站错队，不要跟着张建国“捣乱”。
陈启明沉默了几秒钟。
他知道，此刻如果服软，或许能暂时避开锋芒，但以后在技术问题上恐怕再也无法抬头，甚至可能被贴上“不堪大用”的标签。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冒一点险。
“张厂长，我明白纪律的重要性。”
他开口，声音清晰，“但我认为，作为一名技术员，最大的纪律和职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保障设备正常运转，完成生产任务。
昨天的情况，如果按部就班等待机修组，三班的任务肯定无法完成，会给车间乃至全厂的生产进度带来更大损失。
我认为，在严格遵守安全规范的前提下，灵活及时地解决生产难题，才是对厂子最大的负责。”
他顿了顿，看到张广坤的脸色沉了下来，但继续说了下去：“至于当枪使...张厂长，我不懂那些。
我只知道，机器坏了就得修，修好了就能干活，工人就有工资拿，厂子就能有效益。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也是我作为一个技术员的...尊严。”
“尊严？”
张广坤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但眼神却冷了下去，“好一个本职工作！
好一个技术员的尊严！
陈启明，你口气不小啊！”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了，没等张广坤回应，门就被推开。
周厂长和李健民李大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周厂长年纪比张广坤稍长，面容温和些，但眉宇间带着疲惫。
李大爷则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手里拿着个烟斗。
“老张，在谈事情？”
周厂长笑着问，目光扫过站在那里的陈启明。
张广坤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厂长，您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找三车间的小陈了解一下昨天设备维修的情况。
年轻人，有点成绩就容易翘尾巴，我正教育他要脚踏实地，遵守厂纪厂规。”
周厂长“哦”了一声，看向陈启明：“你就是那个修好C620的小陈？
不错嘛，听说那老床子折腾我们好久了。
怎么修好的？”
陈启明将故障原因和维修过程又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这次重点突出了在张建国主任 oversight（监督）下，以及几位老师傅从旁的协助。
周厂长听得频频点头：“油路堵塞和轴承保持架问题...观察很仔细，思路也清晰。
老李，你看呢？”
他转头问李健民。
李大爷吧嗒了一口烟斗，慢悠悠地说：“基本功还算扎实，胆子也够大。
是块干技术的料子。
不过嘛，老张说得也对，厂里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他话锋一转，“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现在厂里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技术人才，该鼓励的时候也得鼓励，不能寒了人心啊。”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认可了张广坤强调的纪律，又明确支持了陈启明的价值。
周厂长沉吟了一下，对张广坤说：“老张，小陈同志虽然方式方法可能有点冒进，但出发点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
批评教育一下就行了，主要还是以鼓励为主。
眼下咱们厂，太需要这种肯动脑筋、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年轻人了。”
一把手发了话，定了调子，张广坤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也只能点头：“厂长说的是，我也是爱惜人才，怕他年轻走弯路。
小陈，以后要多向老师傅请教，严格按照规程操作，知道吗？”
“是，谢谢张厂长、周厂长、李师傅指点。”
陈启明适时地表现出谦逊。
“行了，回去工作吧。”
周厂长挥了挥手。
陈启明如蒙大赦，恭敬地退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到里面周厂长的声音隐约传来：“...优化方案还是要再斟酌，尤其是技术骨干...”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然出了一层细汗。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赌。
赌周厂长和李大爷会出现，赌厂里最高领导对技术人才的看重能压过副厂长的权术。
幸好，他赌对了。
但他知道，经过这一次，他算是彻底被张广坤记住了，未来的麻烦绝不会少。
回到车间，等待他的依然是各种目光。
张建国己经回来了，脸色阴沉地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他，招了招手。
陈启明走过去。
“张广坤叫你去了？
说什么了？”
张建国首接问道，语气里带着关切和不忿。
陈启明简单说了一下经过。
张建国听完，骂了一句：“妈的，就知道他会来这一手！
逮着点屁事就上纲上线！”
他拍了拍陈启明的肩膀，“你小子行，没怂就行！
周厂长和李大爷说得对！
咱工人，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以后有点事，有我顶着！”
虽然知道张建国也有借他和张广坤打擂台的意思，但这份维护还是让陈启明心里一暖。
“谢谢主任。”
“谢什么！
赶紧去干活！”
张建国挥挥手，但语气缓和了不少。
陈启明回到自己的工位，拿起工具。
周围几个老师傅看他的眼神，似乎也多了一丝认可。
他拿起一块金属坯料，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和坚实的重量。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庞大的、正经历阵痛的工厂里，技术或许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技术，没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是万万不能的。
而尊严，确实需要靠自己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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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谢谢张厂长、周厂长、李师傅指点。”
陈启明适时地表现出谦逊。
“行了，回去工作吧。”
周厂长挥了挥手。
陈启明如蒙大赦，恭敬地退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到里面周厂长的声音隐约传来：“...优化方案还是要再斟酌，尤其是技术骨干...”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然出了一层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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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赌对了。
但他知道，经过这一次，他算是彻底被张广坤记住了，未来的麻烦绝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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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明走过去。
“张广坤叫你去了？
说什么了？”
张建国首接问道，语气里带着关切和不忿。
陈启明简单说了一下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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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工人，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以后有点事，有我顶着！”
虽然知道张建国也有借他和张广坤打擂台的意思，但这份维护还是让陈启明心里一暖。
“谢谢主任。”
“谢什么！
赶紧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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