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深处，连时光都仿佛走得慢了些，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蜿蜒进一片难得的清静里。
两侧的白墙剥落了些许粉彩，露出内里深浅不一的痕，墙头探出几枝半枯的藤蔓，风过时，只有细微的沙沙声。
巷子尽头，拐过一个弯，视野稍稍开阔，那间闲置了许久的铺面就静默地立在那里，门楣上空荡荡的，窗棂积着薄灰，却自有一种被岁月浸透后的安然。
付烟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埃在从门缝透入的光柱里浮沉。
屋内空旷，气息陈旧，却并无腐朽味，只有一种空旷的、等待填充的宁静。
她走到屋子中央，高挑的身影在微弱光线下拉得细长，环视西周，目光冷静地丈量着。
“就这里了。”
她声音清凌凌的，没什么起伏，却一锤定音。
跟在后面的傅春庭立刻像得了什么大奖，几步凑到她身边，眉眼飞扬：“姐姐英明！
这地方，这格局，天生就该是我们的‘尘梦’。”
他嘴里“尘梦”二字吐得又轻又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说话时，视线黏在付烟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付烟没接他的话茬，只抬手指了指格局：“一层会客，茶席置中，靠东墙摆多宝格，西边靠窗设一阅读角。
楼梯下那片死角，正好嵌进一个小水景。”
“得令！”
傅春庭笑嘻嘻地，“姐姐运筹帷幄，我嘛，就负责决胜……梁宇之间！”
他说着，目光己投向门口那需要两人才能搬动的长梯。
匾额是早就定制好的，黑底金字，“尘梦”二字笔锋内敛，却不失风骨。
傅春庭自告奋勇要亲自挂上去。
他吭哧吭哧地把梯子架到门楣下，试了试稳固，便一手提着匾额，一手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爬了几级，他停下，低头看站在下面仰头望着的付烟。
她今日穿着一身黑色哥特Lolita，头发辩成花苞的样式，戴了两个对称的黑玫瑰花丸，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一张没什么表情却足够动人的脸。
傅春庭心里一动，故意晃了晃梯子。
付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姐姐，”傅春庭拉长了调子，刷着无赖，“你可扶稳了！
千万扶稳了！
我这要是一不小心摔下来，”他顿了顿，看清冷的眸子终于转向自己，才慢悠悠地接上，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第一个压着的可就是你。”
付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淡无波：“你要摔便摔，只是这匾额若磕坏一个角，今晚你就抱着它睡大街。”
傅春庭被噎了一下，也不恼，反而低低地笑开来，继续往上爬。
挂好匾额，调整好位置，他需要工具固定。
付烟在下面，默不作声地将他需要的锤子、钉子一样样递上去，倒是配合的极好。
傅春庭在上头叮叮当当地敲着，嘴里也不闲着：“姐姐，你说这‘尘梦’二字，是红尘如梦呢，还是尘埃里的梦？”
付烟淡声回应：“字面意思，落满灰尘的旧梦。”
“哎呀，姐姐总是这么一针见血，不解风情。”
傅春庭假意抱怨，手下动作却稳，“我倒觉得，是这滚滚红尘里，独独做着我们两个的梦。”
他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付烟没应声，只扶着梯子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忙完匾额，两人又投入到内部的整理装修。
旧家具该扔的扔，该修的修，新定的物件也陆续送来。
二楼是休息的空间，更为私密。
卧室里，新送来的床架组件还散放在地板上，是付烟挑的老料新做的拔步床，款式古典，打磨得极光滑。
傅春庭拍了拍那厚重的床架木板，转头看向正在擦拭窗棂的付烟，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凑了过去：“姐姐，这床可是个大工程，装起来费时费力……你刚才在下面就催我，莫非是心里着急，想早点跟我试试这床舒不舒服？”
他话音未落，一块半湿的抹布就迎面飞来，精准地拍在他脸上，带着一股清水的微凉和淡淡的尘土气。
傅春庭“嗷”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把抹布从脸上扯下来，也不生气，反而就着那抹布擦了把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姐姐好手法，稳准狠！”
付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道：“这床是我的，你的，在哪儿，”付烟指了指房间另一边的美人榻。
傅春庭嬉皮笑脸地把抹布扔回水桶，溅起几点水花。
他目光在房梁上游移，忽然“咦”了一声。
这房子的房梁为了美观，做成了带有储物功能的假梁，中有空隙。
他蹬着椅子爬上去，伸手在积满灰尘的梁上空隙里摸索了一阵，居然真给他摸出个东西来。
那是一只扁平的旧木匣，紫檀木料，边角己被摩挲得圆润，上面扣着一把小巧的铜锁，却己是锈蚀的状态。
“姐姐快看！
前人留下的宝贝！
搞不好是定情信物！”
他献宝似的跳下来，把木匣递到付烟面前。
付烟瞥了一眼那布满灰尘的木匣，没什么兴趣：“脏，扔了。”
“别啊，看看嘛，看看嘛！”
傅春庭不死心，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工具，对着那锈锁轻轻一别，“咔哒”一声，锁簧弹开。
他带着几分期待和得意，缓缓掀开盒盖。
匣子内里衬着己经褪色的红绒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两只物件。
是一只竹蜻蜓。
年代久远，竹篾己经泛黄，失去了鲜亮的青翠，边缘甚至有些毛糙，连接翅膀的轴心也带着磨损的痕迹，静静躺在那里，像是被时光遗忘己久的注脚。
傅春庭脸上戏谑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拿起其中一只，手指拂过那微凉的竹片，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他翻到竹翅背面，借着窗外透入的天光，在那泛黄的竹篾上，看到了一行极小、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刻字——”赠小烟“。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猛地拽回了多年以前。
那个夏日午后，蝉鸣聒噪，院子里树影婆娑。
和现在样貌别无二致的女孩看着只到她膝盖的小男孩，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把一只新做的竹蜻蜓塞进她手里，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她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
那个夏天过后没多久，傅家就搬走了。
那只竹蜻蜓，或许是被哪个细心收拾旧物的仆人，放入了这个闲置的檀木匣中，藏于梁上，一忘便是这么多年。
空气仿佛凝滞了。
楼下古街隐约传来的叫卖声、行人脚步声，都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
傅春庭缓缓抬起头，看向付烟。
她依旧微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掌心那只小小的、陈旧的竹蜻蜓，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
他看不到她眼中的情绪，却能看见她捏着竹蜻蜓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张了张嘴，想如往常一般，说几句“看吧果然是定情信物”、“我们这就是命中注定”之类的俏皮话，来打破这过于沉重又过于轻盈的寂静。
可话语卡在喉咙里，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叹息。
付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终于抬起眼。
她的目光，越过掌中那只承载了太多旧梦的竹蜻蜓，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尘埃一起，缓缓落定。
窗外，日影微微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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