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日：文明不合格

诗云：浩劫由来非天灾，人心深处起尘埃。

欲向绿洲寻净土，忽报幽影自天来。

酸雨开始落下时，林启正蹲在“绿洲”外围锈蚀的铁丝网旁，用手指捻着一把暗红色的土壤。

雨水带着一股刺鼻的腥甜味，不是寻常雨后泥土的芬芳，而是更尖锐，更像金属被缓慢消化时散发出的叹息。

它们落在扭曲的金属残骸和枯萎的植被上，发出细密而持续的“滋滋”声，腾起一缕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林启抬起头，透过那副一边镜片己有裂痕的眼镜望向灰霾的天空。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不是自然的降水，这是他精心调配的“洗礼”，是“绿洲”脆弱防线的一部分，用知识蒸馏出的腐蚀性帷幕，用以驱赶不请自来的野兽，或者……更糟的东西。

他的左腿传来一阵熟悉的酸痛，那是旧日世界留给他的纪念品——一次在联合国总部为资源分配方案激烈辩论后，遭遇的“意外”车祸。

这伤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预言成真却无人聆听的过去。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重心，将不适感压下去，目光锐利地扫过雨幕之外的荒原。

远处，曾是高速公路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截断裂的混凝土桥墩，像巨兽的骸骨般匍匐在大地上。

更远处，一座废弃都市的剪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文明崩塌后竖起的墓碑。

这里是“绿洲”，一个依靠废弃生物研究站建立起来的微型社区，是他和几十个不愿在疯狂中沉沦的幸存者，在这片因争夺最后资源而自我毁灭的废墟上，勉强维系的一方脆弱秩序。

秩序，这个词在如今的世界，比任何遗产都更珍贵，也更可笑。

“林老师！”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警惕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一个身影灵巧地穿过由废旧轮胎和木板搭建的掩体，是阿雅。

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材娇小，穿着一身拼凑起来却异常利落的衣物，短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额角，脸上沾着些许污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像在黑暗中觅食的猫。

“东边，有动静。

不是掠食者，是……铁疙瘩。”

林启心下一沉。

掠食者是指那些游荡的匪帮，他们像鬣狗一样，为了最后一口食物而厮杀。

但“铁疙瘩”……那是另一回事，代表着秩序， albeit 是扭曲的秩序，和远非匪帮能比的科技实力。

他跟着阿雅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到东侧的观察点。

“铁匠”周大刚己经在那里了。

这个壮硕如山、沉默寡言的男人正透过一架自制的瞭望镜观察着，粗壮的手指稳稳地扶着镜筒。

他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只是低沉地吐出一个词：“‘巡犬’，净土要塞的。”

林启凑到镜前。

雨幕中，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有着六条机械腿的侦察机器人，正以一种不协调但异常坚定的步伐，穿越着布满瓦砾的斜坡。

它的金属外壳呈现出军用的暗哑色泽，躯干上搭载着多光谱传感器和一根细长的天线。

它走走停停，传感器镜头不断转动，冰冷地记录着“绿洲”的每一寸土地——防御工事、水培农场、甚至活动的人员。

“赵无妄的狗鼻子，还是伸过来了。”

铁匠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赵无妄。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滑入林启的胸腔。

那个盘踞在昔日防核地下掩体“净土要塞”里的独裁者，那个表面宣扬“统一管理，共渡难关”，实则疯狂掠夺资源、扩张势力的伪君子。

林启还在联合国环境署时，就曾与他在国际论坛上交锋，驳斥过他那套“必要牺牲”的冷酷理论。

如今，世界崩溃，赵无妄的理论有了最野蛮的实践场地。

“它在建立我们的三维模型，评估威胁等级和资源储量。”

林启的声音很平静，但内心的弦己经绷紧。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侦察之后，往往是征服，或者毁灭。

“让我去，把它砸成废铁！”

阿雅的手按在了腰间一把磨尖的钢筋上，眼神凶狠，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不行，”林启立刻否决，他的大脑在飞速计算，“‘巡犬’有自毁和紧急传输模块。

强行攻击会立刻向要塞发出最高警报，我们的位置和敌意都将暴露无遗。”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正在落下的酸雨，一个计划瞬间成型。

“我们需要它‘意外’失灵。”

他转向铁匠：“我记得，你上次找到的那批化工原料里，有浓度很高的工业级硝酸和硫酸？”

铁匠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古铜色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同。

“在仓库角落。

你要加强‘雨势’？”

“精确加强。”

林启快速说道，同时从随身携带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皮质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用一支短小的铅笔飞快地写下一串化学公式和配比。

“阿雅，你去引导它，利用地形，让它更靠近西侧那片废弃车辆堆放区，那里的金属废弃物最多，酸蚀效果最明显。

铁匠，帮我调整三号、五号雨水收集器的导流管和喷头，我们需要在目标区域形成一场……局部的、pH值低于3.0的强酸暴雨。”

命令清晰而迅速。

阿雅像一道影子般滑了出去，利用她对地形的熟悉，开始用投掷小石块的方式，微妙地改变着“巡犬”的行进路线。

铁匠则迈开大步，奔向隐藏在掩体后的储水罐和那些由他亲手搭建的、复杂而有效的管道系统。

林启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他再次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无力与愤怒交织的情绪。

他的知识，他关于生态平衡、关于可持续发展的警告，曾经被视作杞人忧天，被斥为阻碍发展的噪音。

如今，世界如他所预言般崩坏，他的知识却变成了求生的工具，变成了腐蚀与毁灭的帮凶。

这是一种残酷的讽刺。

雨水变得更大了，空气中的酸腐味愈发浓烈。

那台“巡犬”似乎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试图加速穿越西侧那片被特意“滋养”得更加脆弱的金属垃圾带。

就在这时，林启看到铁匠在高处打了个手势。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毒气的空气，猛地扳动了身边一个手动阀门。

一股更加浓稠、颜色略深的液体从几条隐蔽的管道中喷射而出，混入原有的酸雨中，精准地覆盖了“巡犬”所在的区域。

“滋滋”声瞬间变得激烈起来，如同热油烹炸。

机器人暗哑的金属外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出现大片的斑驳和凹陷。

它的传感器镜头蒙上了一层白翳，六条机械腿的动作变得僵硬、混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它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原地打转，最终，一条前肢在腐蚀中断裂，整个机身倾覆在地，溅起一片混浊的水花。

细小的电火花在它破损的躯壳上跳跃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不动了。

成功了。

一场用化学知识策划的“意外”。

阿雅悄无声息地回到他身边，看着那堆废铁，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散去。

“它能找到这里，说明‘净土要塞’离我们不远了。

赵无妄不会善罢甘休的。”

铁匠也走了过来，巨大的身躯像一堵可靠的墙。

他沉默地看着林启，眼神在问：下一步怎么办？

林启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台报废的“巡犬”旁边，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他蹲下身，不顾酸液的腐蚀，用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开机器人破碎的外壳，检查着内部的构造和标识。

工艺精湛，材料高级，远非一般幸存者势力所能拥有。

这证实了他的最坏猜想。

就在他准备起身时，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机器人断裂的肢体连接处，除了精密的、属于旧时代人类科技的机械结构，他还看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

那不是金属，也不是塑料，而是一种半透明的、仿佛流动的黑色晶体材质，内部似乎有微光在极其缓慢地脉动，与周围粗犷的人类工业设计格格不入，透着一股非自然的、令人不安的优雅与神秘。

赵无妄的势力，什么时候掌握了这种……近乎外星科技的工艺？

一股比酸雨更冷的寒意，瞬间沿着林启的脊椎爬升而上。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要穿透云层，看到那之后的东西。

赵无妄的威胁近在眼前，如同逼近的狼群。

但这机器人身上超越时代的诡异材质，又在暗示着什么？

难道赵无妄找到了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或者，有别的什么，己经注意到了这个垂死的星球？

“准备转移，”林启的声音低沉而坚决，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阿雅和铁匠，最终落在那闪烁着不祥微光的黑色晶体上，“通知所有人，立刻开始整理所有能带走的物资、种子和科研资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告诉大伙，我们可能……有比赵无妄更麻烦的东西要应对了。”

雨，依旧在下，带着文明腐朽的气味。

而一种全新的、未知的恐惧，己随着这台不祥的造物，悄然渗入了这片残存的“绿洲”。